大东景炎十五年,夏。
巍峨的帝城里,最富丽庄严的莫过于皇宫,而皇宫里最醒目的莫过于最中心的八荒塔。八荒塔是一座高约十丈的八角高楼,是帝城最高的建筑,与它隔着数丈遥遥相对的是凌霄殿,这一塔一殿同为皇宫禁地,无诏无旨者,概不许入内。
可此刻夕阳绯艳,霞光满天,却有一道纤影于重重宫阙之上飞纵而过,只是其速度太快,那些侍卫偶有抬头者,目中也不过白光一闪。
那纤影眨间眼便到了凌霄殿前,因是禁地,大殿前后全无人息,侍卫们都是守在数丈之外。
借着满天霞光可看清,那道纤影是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身白衣,黑发垂肩,清眉俊目,额间坠着一枚以米粒大的黑珍珠串着的半寸长的月形白玉饰,虽容色稚嫩,但眉宇间透着一股远超她年龄的清逸气度。
白衣少女抬头看着上方的匾额,其上墨底朱笔题着“凌霄殿”三个隶书。她微微一笑,想就是此处了。
轻轻推开殿门,抬步入内,再轻轻合上门,然后举目望去,便见殿中正前方的墙上挂着数幅画像。少女看着那些画像,脚下缓步移过去。
墙上共有九幅画像,画着八男一女,画里的人眉目栩栩,形神入微。少女的目光一眼便停在了唯一的那张女子画像上。画像上的女子头戴九旒冕冠,身着白色朝服,长眉凤目,容光清艳,可那微抬的下颔显露出她高傲而倔强的性格,且眉梢眼角间流溢着一种剑锋般的凌厉气势,令人见之即生出畏缩之心。
“原来她是这样的……”少女看着画像上的女子喃喃着。
她这刻心绪略有激动,是以松懈了心神,等到她发觉另有来人却为时已晚,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她反射性转身,殿门轻轻推开,门口站着一个身着黑色锦衣的少年。
黑衣少年显然也没料到殿中有人,吃惊的定在那儿。
两人四目相对,依稀有着似曾相识之感,却不知何时何地曾相遇。
面对如此突变,白衣少女先声夺人,摆正颜色喝问道:“你是何人?”并同时细细打量着黑衣少年。年约十五、六岁,修眉秀目,面如美玉,动静间透着一种渗骨的雍雅之态,可最奇异的却是他额间坠着一枚以米粒大的白珍珠串着的墨玉月饰,除却颜色不同,简直与她额间的一模一样。
在白衣少女打量的同时,黑衣少年也惊异的打量着她,耳闻喝问,眸中流光一闪,温温雅雅一礼道:“我是大皇子的伴读,请问你是?”
白衣少女早有防备,于是下巴一扬,颇为傲慢的道:“本宫的名讳岂是你能问的!”她这刻不曾照镜子,否则她会发现自己此刻神态倒有三分肖似画像上的女子。
“哦,原来是公主。”黑衣少年是个心思复杂之人,此刻禁地相遇,虽存有疑惑,可看白衣少女气度不凡,显然不是平常女子,且自己不想惊动宫中之人,所以并不细究其真假。
“此为禁地,你身为伴读,何以来此?”白衣少女再问。
“喔,我听大皇子这殿中有开国君臣的画像,一时好奇便悄悄来看。”黑衣少年答得不紧不慢的,看到白衣少女眼中闪过亮光,他心中暗暗一笑,然后赶在白衣少女开口前又道,“公主既此为禁地,何以也至此?”
白衣少女一愣,但瞬即摆足了娇蛮公主的姿态,“本宫也是好奇这殿中的画像,你要是敢去告密,本宫就叫皇兄砍了你的头!”
“不敢。”黑衣少年微微垂首,然后又抬头看着少女道,“既然我们都是悄悄来看画像的,那我们就互守秘密如何?”
他话时目光清湛,神色诚恳,可不知怎的,白衣少女瞅着他这模样便有伸爪去抓破那张写着谦谦君子的面皮的**。当然,此时此刻,她抑制住自己的*,放低了声气道:“好吧,我们彼此保守秘密。”
黑衣少年得到应允,于是头一笑,抬步走入殿中。眼光往墙上的画像望去,一幅一幅的看过去,待看到左边第二幅画像时目光一顿。那画上画着的男子头戴九旒冕冠,身着黑色朝服,容颜之俊美远胜常人,此刻只是看着画像,便让人目有玉色霞烟之感,若看着真人,还不知是何等的惊艳绝伦。
“这位丰昭王当年被誉为大东第一美男,只看此画像便可知其是真真正正的‘美人’呢。”冷不防耳边传来白衣少女略带笑谑的轻语。
黑衣少年转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史载其‘风姿特秀’,自然是容貌不凡。”
这一笑,如幽兰悄绽,隐隐似有暗香潜来,让白衣少女看得一呆,片刻反应过来,略有羞恼。她本是性情洒脱之人,却不知为何一看到这少年心底便奇异的生出戒备,可戒备之余似乎还有一种介乎欣赏与讨厌之间的感觉,所以看着少年笑得好看,便忍不住想打压,“你比他还差一。”
不想黑衣少年却不介意,反道:“多谢公主夸赞。”
白衣少女又一愣。
“既然这位丰昭王是大东第一的美男,公主我只差一,那便可算第二了。但丰昭王早已作古,那我岂不是当世第一。”黑衣少年笑得温文尔雅。
白衣少女本是贬人,不想反成了夸人,一口气堵在胸口甚为不适,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很像一种她很不喜欢的动物,特别是那眉眼配上那样的笑,于是她鼻子一皱,嘴角一撇,“狐狸在笑。”
这回轮到黑衣少年发愣了,想他自到大,谁人不夸他如玉之谦美,如兰之风雅,何曾被贬为野畜过。
白衣少女见他发愣,心口的气顺了,于是转过头继续看画像,一边看一边评,“这人一身金光闪闪,忒俗气!哎呀,这人一张娃娃脸,看着比我还……”
黑衣少年见她自顾看画去了,便也转过了头望向墙上的画像,只是目光一移,轻轻“咦”了一声。
白衣少女听得,不由侧目往黑衣少年看去,却见他盯着右侧最末一幅画像,奇怪道:“这人是谁?大东开国一帝七王,本是八位,何以却多了此人的画像?”
白衣少女从进来起便知多了一幅画,但她那时注意力全在那幅女子画像上,没甚在意那多出的一人,这会听了黑衣少年的话,再移目望向那幅画像,一望之下心头也生惊异。
墙上的九幅画像,当中之人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龙章朝服,气度威严,显见身份最为尊贵。而在其画像稍下方,左右分别并列四幅画像,其中七人头戴九旒冕冠身着衮服,唯有右边最末画像上的人却未着衮冕,只是一身常服,而且九幅画像中着衮冕的八人画的皆是正面,唯有此画中人是画着背影。
“这人是谁?为何背对天下?”白衣少女亦禁不住轻语道。
那画上的人看身形是一名男子,高高的山巅上,其宽袍乌发,迎风而立,只一个背影,可那种疏狂洒逸的气度几欲破画飞出,甚为慑人。而且,既然这人画像悬于凌霄殿,必是对江山有功者,那为何这人却要背对江山呢?
“背对天下?”白衣少女无意的一句话却让黑衣少年心头一震。背对天下,是不愿面对天下?还是不能面对天下?他看着画像上的男子,眸中闪过明光,“这可是有意思了,原来凌霄殿中不止八人画像,只是这个要背对天下的人又是谁呢?”他仿佛自言自语,面上露出淡淡的别有深意的笑容。
白衣少女也甚是不解,“真奇怪,史书上明明凌霄殿里悬挂开国帝将八人画像,并没有九个人啊。”
两人对着那幅画像,一个疑惑,一个玩味。
目光再望向其余八幅画像,他们与此人同列其中,定然全都知道答案,只是他们永远不会回答。
“威烈帝,皇武王,宁睿王,丰昭王,白文王,华康王,风肃王,南翼王。”黑衣少年目光缓缓扫过画像上那些过往的英雄,心头生出激扬之情。然后目光定在最后一幅画像上,“八人为功勋盖世的开国帝将,金兰之谊更为后世景仰,却在他们八人的凌霄殿里挂上另一人的画像,其中因果绝不简单。”
“这个人……我一定会弄明白他是谁的!”白衣少女目光定定望着画中男子。
“哦?”黑衣少年侧首看着少女微笑,不知为何,他心底有一种感觉,他与白衣少女还会再见的。“不如我们打个赌,看谁能将此中因果查得最为详尽清楚。”
白衣少女侧首看他,目光清亮,“好!不过输了的人要怎样?”
“输了的人……”黑衣少年眸子微微一弯,看着目秀神清的少女,然后转头望向画像上的那些曾经的传奇人物,“输的人永不能背弃赢的人!”
“嗯?”白衣少女对于这个赌注微有怔愣。
“你敢吗?”黑衣少年回眸看着少女,纯黑无瑕的瞳眸深深的看不到底,却隐隐带着蛊惑似的期待。
一瞬间,少女心头微动,于是伸掌,“有什么不敢的,一言为定!”
“好!”黑衣少年伸手。
“啪!”两人击掌为信。
“明年的今日我们再于此相会,以定输赢。”
画像看完了,此行目的已达。
走出凌霄殿后,两人分头离去。当他们再次相逢时,彼此却又都心照不宣的“忘怀”此事。当然,那都是后话。
而在当年的当时———
黑衣少年回去后,秘密的找出家族封存着的一些古远札记。
白衣少女回去后,找寻的则是自己的兄长:“写月哥哥,凌霄殿里为什么不止八人?那另外一人是谁?”
博学的月秀公子放下手中的书,目光望向远处长空,轻轻的微带叹息道:“那可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哥哥放心,我给你备了茶,还备了许多心。”白衣少女献宝似的从身后提出竹篮,“我们就在这桃花树下故事吧。”
兄长看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妹妹,爱怜的她的鼻头,“好。”
春风拂过,桃花树下落英纷纷,仿佛下了一场粉色花雨,轻舞飞扬里,俊秀的少年与少女倚坐桃树,衬着雕楼玉宇,碧空流云,一切都美如图卷。
“三百多年前,布衣出身的东始修与其结义的七位弟妹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凭着己身才智武功征战乱世,最后一统天下,缔建了强大辽阔的大东帝国,那是史上奇迹般的壮丽功业。尔后身为长兄的东始修登基为帝,年号‘元鼎’,封赏其弟妹无数荣华,并八人同住于帝都皇宫,真正做到福祸与共,那是史上神话般的绮丽传奇……”
清幽如诗的嗓音娓娓道来,铺开一卷壮丽的山河图,揭开一段尘封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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