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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东山走后约莫半个时辰,让一位相貌平平的汉子跑了趟客栈,找到陈平安,出示了一块大骊仙家谍子才能携带的太平无事牌。
陈平安神色如常,可心中差点炸毛,要知道在桐叶洲给算计最狠的一次,就是那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且两块玉牌刚好都有“太平”二字,陈平安难免犯怵。
那名蛰伏青鸾国多年的大骊谍子,能够担任这种身份的修士,得三者兼备,本事高,能杀人也能逃命。心智坚韧,耐得住寂寞,可以坚守初衷,数年甚至是数十年死忠大骊。再就是必须擅长察言观色,不然就会是一颗没有生发之气的呆板棋子,意义不大。
所以汉子一瞬间就捕捉到这位年轻仙师的细微异样,只是这些,与他无关,此次光明正大地现身走入百花苑,事后收尾一事,少不得要解决诸多麻烦,没办法,那位大人身份太过吓人,进入这座青鸾国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郡城后,不但直接上门找到了他,还出示了一枚品秩最高的绣虎兵符,能够调动所有大骊在外的谍子死士。
大骊谍报机构,最早是三足鼎立之势,牛马栏、铜人捧露台、绿波亭,国师绣虎,藩王宋长镜,和那位后宫娘娘,各自执掌一块地盘,前几年手握绿波亭的娘娘,突然去了一座毗邻京城的仙山结茅修行,退出大骊中枢,绿波亭就划归国师,后来竟是连藩王宋长镜的捧露台,在皇帝陛下授意下,一并交给国师经营,绣虎崔瀺如今可谓大权独揽。
汉子以久违的大骊官话,与陈平安说了那位大人交待的事情。
原来是那头隐匿城外的黄牛,决定跟随崔东山远游,而崔东山也会给这头地牛之属的观海境妖物,一份机缘,顺利结成金丹,希望很大。
陈平安微微松了口气,问道:“敢问先生手上这块无事牌,是什么品秩?”
汉子没有任何犹豫,坦诚道:“回禀公子,是第二高品。在下受之有愧,诚惶诚恐。”
关于太平无事牌的品秩高低,这本身就是一桩不小的机密,只是那位大人要求自己有问必答,汉子不敢有丝毫懈怠。
汉子站起身,毕恭毕敬拿出一只钱袋子,“那位大人还要属下将此物交给公子,说是‘束脩数条’。”
陈平安起身接过一袋子……铜钱,哭笑不得,放在桌上,对这位大骊谍子抱拳道:“劳烦先生跑这一趟了,希望不会给先生带来一个烂摊子。”
汉子有了些笑意,有这句话其实就很够了,何况为大骊卖命效死,本就是职责所在,抱拳还礼,“公子客气了。”
陈平安在汉子离开后,打开那只材质普通的棉布钱袋,将铜钱倒出,一小堆,不知道崔东山葫芦里卖什么药,难道就真的只是私塾拜师礼?
裴钱埋怨道:“崔东山真是的,不说一袋子小暑钱,一袋子雪花钱也行啊。怎么给师父你当学生,恁的小气。”
陈平安见钱袋子和铜钱应该真没有什么玄机,反而心情好转几分,犹豫了一下,没有放入地盘更大的咫尺物,而是收起来放入方寸物飞剑十五当中,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黑炭小丫头笑眯起眼。
像只小猫儿。
之后裴钱开始抄书写字,一笔一划,一丝不苟。习惯成自然,如今若是让她哪天不抄书,反而浑身不自在。
陈平安就绕着桌子,练习那个扬言拳意要教天地倒转的拳桩,姿势再怪,旁人看久了,就见怪不怪了。
这天暮色里,朱敛来到陈平安屋子,看到裴钱正坐在桌旁,一手拿着他送她的游侠演义小说,一手比划着书上描述的蹩脚招式,嘴里哼哼哈哈的,陈平安落座后,桌上手边隔着一本尚未合上的法家典籍。朱敛笑道:“少爷真是事事勤勉,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老话应该就是专门为少爷说的。”
画卷四人,虽说走出画卷之初,哪怕是到今天为止,仍是各怀心思,可抛开这些不说,从桐叶洲大泉王朝一路相伴,走到这宝瓶洲青鸾国,多次生死相依,并肩作战,结果一天功夫,隋右边、卢白象和魏羡就离去远游,只剩下眼前这位佝偻老人,陈平安要说没有半点离别愁绪,肯定是自欺欺人。
于是陈平安拿出了两壶桂花酿,一人一壶,对坐而饮。
朱敛笑道:“少爷为何始终不问老奴,到底怎么就能够在武道上跨出两大步?”
如果是在崔东山下完那盘“棋外棋”之前,陈平安可能还会斟酌权衡一番,又兴许是喝过了几口桂花酿,便不愿意太过勾心斗角,笑道:“谁还没有点压箱底的心事和秘密,不愿拿出来晒太阳给人看,很正常,我不也一样,只要不是害人之心,藏着就藏着吧,说不定就……跟我们手里的桂花酿一样,越放越香。”
朱敛晃了晃手中酒壶,咧嘴笑道:“可既然少爷愿意给这壶酒喝,那老奴也就愿意拿出来开怀痛饮了,老酒,新酒,都是酒,先喝为敬,少爷,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跟朱敛酒壶碰酒壶,各自大喝了一口。看得裴钱十分眼馋,桂花酿她是尝过滋味的,上次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那顿年夜饭上,陈平安给她倒了一小杯,甜得很,好喝极了。
朱敛抹了把嘴,“少爷还记得那位姓荀的老前辈吧?”
陈平安点点头。
朱敛笑道:“老奴破开六境大瓶颈,紧跟着隋右边跻身第七境金身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少爷不会感到任何奇怪,但是后来老奴偷偷摸摸又成了远游境,这里边,九境武夫郑大风的喂拳,老龙城战死了一次,荀老前辈的指点迷津,以及最后又拉扯了老奴一把,再加上老奴自身所走武学路数,与隋右边三人大不相同,环环相扣,缺一不可。非是老奴自夸,老奴所走武道,虽是藕花福地那么个小地方悟出来的,可根祇就只有四个字,厚积薄发,自认便是在奇才辈出、神仙乱飞的浩然天下,都不算差。”
“老奴打一套拳,少爷看看能否瞧出些端倪。”
朱敛放下酒壶,笑着起身,走到桌子与房门之间的空地,本就身形矮小佝偻、拳意貌似松垮提不起的武疯子,身架子愈发“蜷缩”,手脚背脊肩腰,皆是如此,让旁人看得十分别扭,裴钱一眼看去,就觉得这个朱敛愈发“小”了,只是比起平时懒洋洋的矮老头,这一缩去,力气和拳意,好像反而一下子就都迸发出来了。
猿猴之形。
朱敛身形拧转,步伐诡谲,看似随意出拳,骨架收拢,只是在身架偶尔舒展的某一瞬间,就有雷霆万钧的拳意倾泻而出。
裴钱觉得有些眼熟。
陈平安心中赞叹不已,武疯子武疯子,真是天资卓绝,不愧是丁婴之前的藕花福地天下第一人,一场场生死大战之后,之前陈平安就心中坚信,单论捉对厮杀分生死,画卷四人,在境界相当的前提下,最后活下来的,多半会是这个朱敛。
竟是将太平山女冠黄庭当初在药铺后院,传授裴钱白猿背剑术和拖动法时的刀剑真意,转变成了朱敛自身的拳意。
当然,这其中,又有朱敛近水楼台的先天优势,因为朱敛的拳法和武学,相对隋右边三人,最为接近黄庭传授剑术刀法的精气神。
可朱敛能够在旁观看黄庭几眼,就学得如此形神具备,并且融入自身拳意,朱敛这份眼力和根骨,陈平安不得不佩服。
朱敛停下拳架,笑道:“少爷好眼力。”
裴钱有些服气。
老厨子你适可而止啊,这样的马屁也说得出口?我师父可还一个字都没说呢。
朱敛敛了敛笑意,以比较罕见的认真神色,缓缓道:“这条路,类似隋右边的仗剑飞升,只能惨淡收场,在藕花福地已经证明是一条不归路,所以老奴到死都没能等到那一声春雷炸响,只是在少爷家乡,就不存在攻不破的关隘城池了。”
陈平安由衷赞叹道:“可是归根结底,还是你朱敛站得高,看得足够远。”
陈平安突然担忧道:“只是你连破两境,第七境的底子,会不会不够牢固?”
朱敛叹了口气,点头道:“比起第六境的坚固程度,我先前那金身境确实很一般。”
朱敛喝了口酒,“但是没办法,荀老前辈道破了一句天机,说宝瓶洲所有看似前程远大的天才武夫,如果再磨磨蹭蹭,那么这座宝瓶洲,就会是所有七八境纯粹武夫的伤心地,这辈子就算是没啥大指望了。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步子迈得大一些,趁早到达九境,先占据一席之地再说,至于之后是否如同围棋国手里边,沦为弱九段,总好过一辈子待在八段。”
陈平安思量一番,先前在县城武庙,崔东山以神通显化过青鸾一国武运,所以朱敛所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唯一的隐患,朱敛自己已经看得真切,就是某天跻身九境后,断头路极有可能就断在了九境上,无望到达真正的止境,再就是屈指可数的九境武夫当中,又有强弱高低,一旦厮杀,甚至不同于围棋九段对弈,可以用神仙手扭转劣势,九境武夫底子差的,对上好的,就只有死。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当初宋长镜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如果不是杨老头暗中授意,李二当时就能打死同为九境的宋长镜。
陈平安说道:“先到先得,落袋为安,不失为一条可行的路子。”
朱敛笑道:“老奴当然奢望传说中的武道十境,却不敢半点瞧不起九境,灰尘药铺那边,郑大风一打四,帮着喂拳,我们四个,其实谁肚子里不憋着口窝囊气。只不过技不如人,就得认,我们四个,这点气度还是有的,不然郑大风瞧不起咱们藕花福地,说不定少爷也会。”
陈平安感慨道:“我算是半个藕花福地的人,因为我在那边滞留的日子,不短,你们四个岁数加起来,估计还差不多,只是就像你说的,脚下走得快,步子大,当时我对于光阴流逝感觉不深而已。”
朱敛说道:“少爷是鸿运当头的天之骄子,有此福缘,理所当然……”
裴钱蓦然大怒,“放你个屁!”
朱敛愕然,然后笑容玩味,呦呵,这小黑炭腰杆硬了不少啊。只是朱敛再一看,就发现裴钱神色不太对劲,不像是平常时候。
陈平安也有些讶异,知道朱敛不太会在这种事情上生气,陈平安就没有深思裴钱为何突然恼火起来。
朱敛没来由想起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第一次切磋前,崔东山说看你这副脸上笑嘻嘻心里贱兮兮的鸟样,我很不爽,我们打一架,我说到做到,双手双脚都不动,任你拳打脚踢,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最后嘛,就让朱敛知道了什么叫大隋书院的多宝神仙,如何在京城一战成名,给崔东山挣到手一个“蔡家便宜老祖宗”的绰号。
朱敛笑道:“少爷,你这位学生崔东山,真真是位妙人,妙不可言。”
陈平安无奈道:“甘苦自知,以后有机会,我可以跟你说说里边的恩怨。”
朱敛走后,裴钱还在生闷气。
陈平安笑问道:“午饭吃得太辣,火气大?”
裴钱低着头,不说话。
陈平安只当是来去如风的孩子脾气,就开始继续翻阅那本法家书籍。
第二天清晨时分,背着“剑仙”和竹箱的陈平安,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裴钱,朱敛,石柔,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当然还有在地底下穿行自如的莲花小人儿。
依旧是寒碜的步行远游,算是陈平安一行人默认的老规矩了。
裴钱头顶戴着个柳条编织而成的花环,跟陈平安说崔东山教了她用行山杖在地上画圆圈,能够让山水精怪和鬼魅魍魉一看到就吓跑,只是太难学了些,她今儿还这门仙术的边儿都没摸找呢,本来想着哪天学成了再告诉师父的,后来想了想,觉得万一这辈子都学不会,岂不是几十年一百年都得憋着不说,那也太可怜啦。
陈平安笑着听裴钱絮絮叨叨。
女鬼石柔在画卷四人当中,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色眯眯的佝偻老头。
如今她和朱敛在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身后并肩而行,让她浑身难受。
可每次她故意放慢脚步,朱敛就跟着放慢,从来不说话,就是看着老者形容的“杜懋”笑。
石柔忍不住心中作呕,总觉得朱敛的视线,尤为油腻恶心。尤其是在陈平安帮着裴钱折断柳条的时候,朱敛这个老王八蛋,竟然趁她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下“杜懋”的肩膀。
石柔吓了一大跳。
朱敛当时笑眯眯道:“不小心不小心,莫见怪。”
她如今虽然是这副仙人遗蜕的主人,只是暂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状态,类似不被朝廷正统认可的地方淫祠,所以即便拥有直指大道的方便法门,可以走一条让地仙瞠目的捷径,但是崔东山帮她掂量过斤两,她先前所学那点阴物天赋的微末伎俩,打个经验老道的观海境修士都悬,即便崔东山教了她一手傍身术法和几件保命符,至多对付个龙门境修士,唯一的用处,就是靠着遗蜕,在危急时刻,站出来帮助陈平安扛刀子挡飞剑、抵御地仙法宝。
崔东山也告诉过她,那个喜欢看才子佳人神仙打架的老色胚,如今已是远游境武夫,要她悠着点。
所以石柔一直故意粗着嗓音与人说话,以及尽量不开口。
石柔自认可以遭受世间万般苦,身躯皮囊挨上千刀万剐也好,死后神魂被点灯也罢,都熬得住,唯独朱敛这种视线,让她束手无策。
朱敛突然凑近些,石柔赶紧挪开数步。
朱敛轻声笑道:“你这副体魄我摸得出来,应该不是女子之身,给人施展了仙家障眼法,的的确确是个男子身躯……”
石柔冷声道:“朱老先生真是慧眼如炬。”
朱敛继续道:“那么敢问小姐芳龄?”
石柔心中一颤,“你在开什么玩笑?”
朱敛脚步不停,转头笑望着石柔,“我朱敛看人看心,皮囊俊丑,其实没那么重要。”
石柔几乎要疯了。
石柔快步向前,打算“投靠”陈平安。
朱敛这次没有跟上,就在石柔背后微笑道:“只看姑娘走路时天然流露的风情,哪怕故意遮掩,仍是给我瞧出了腰肢拧转如柳枝摇曳的滋味,所以我敢断言,姑娘生前必然是一位美人!”
石柔真疯了。
陈平安只得转头,仗义执言道:“行了,朱敛你收敛点,以后不许拿此事调笑石柔。”
朱敛立即点头,“老奴记下了。”
裴钱有些迷糊,师父也学会自己的变脸神通啦,方才转头前,脸上还带着笑意呢,一转头,就严肃许多。
陈平安回头后,对裴钱眨眨眼。
裴钱立即以眼神示意自己懂了。
裴钱偷着笑,我们师徒,心有灵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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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花福地。
南苑国京师的某些有心人,都注意到了状元巷附近的那栋宅子,出现了一位仅凭相貌、气度就可以断定为谪仙人的年轻人。
他深居简出,每次外出露面,要么手持折扇,要么拎着一壶酒,悠闲散步,不会走远,而且路线固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条街巷。
他名叫陆抬,不知通过什么门路,从京城教坊陆陆续续买了几名出身官宦的妙龄少女,作为奴婢,金屋藏娇在那栋僻静宅子,不过说实话,论姿容,那些美婢其实还不如他这个主人。
陆抬跟附近那座学塾的教书匠,种老先生,讨要了一名长相过得去的南苑国女谍子,作为他跟朝廷传递消息的桥梁,省得他在宅子和皇宫之间飞来飞去,南苑国皇室多没面子。
今天拂晓时分,陆抬走出宅子,合拢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当他走过街巷拐角,很快就从一间绸缎铺子走出位妇人,小心翼翼走到陆抬身边,没敢多看这位世间罕见的贵公子,她害怕自己深陷其中,某天连家国大义都能不管。世间男人好美色,女子不一样?谁不愿意看些赏心悦目的风景?
这位曾经深入塞外腹地的老资历谍子,一身市井殷实门户妇人的装束,轻声道:“陆公子,最新的十人榜单,敬仰楼那边已经出炉,即将传遍四国朝野,只是这次没有详细的名次,有些奇怪,我们衙门这边觉得应该是登榜新人太多,相互之间又无比试记录,所以暂时无法给出确切的名次。”
陆抬目视前方,微笑道:“说说看。”
妇人嗓音轻柔,“除了陆公子和我们国师大人之外,还有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鸟瞰峰剑仙陆舫,前不久从我们这边离开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臂圣程元山,已经还俗的前白河寺老禅师。此外四人,都是新鲜面孔,敬仰楼给出了大略背景和出手。”
陆抬点点头,“怎么说?”
一位首次现身于某座湖边的年轻道人,无名无姓,疯疯癫癫,反反复复说着谁都听不懂的一句话。
一个将簪花郎从春潮宫驱逐出去的青衫书生,约莫三十岁,似乎精通仙家术法,扬言三年之后,要与大宗师俞真意一较高下。
一名自称南苑国方士之祖的高大老人,穿着与口音,确是我们南苑国早期风格,此人如今正往南苑国赶来,说他已经完成了皇帝密令,一路上收取了十数位弟子。
一位赤手空拳的中年武夫,侏儒体型,出现在塞外边境上,杀戮成性,性情乖僻,所到之处,全凭喜好,一通滥杀,死在他手上的无辜百姓已经多达数百人,草原四百精骑围杀此人,给他杀了一干二净。
妇人又道:“除了公子在内天下十人,还有副榜十人,我们皇子殿下,簪花郎周仕,都位列其中。”
陆抬晃了晃折扇,“这些无需细说,意义不大。将来真正有机会挤掉前十的人物,反而不会这么早出现在副榜上边。”
妇人识趣停步。
陆抬走在一条恢复市井热闹的大街上,早前有人在这里,一人对峙各方大宗师,打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动静极大,南苑国京城百姓都有所察觉,所以如今成为了一处外乡江湖人士,必须来此瞻仰的武林圣地,只是这些江湖豪侠、门派高人,清楚此处必然有南苑国谍报眼线盯着,反而不敢造次,一般都是走完了这条街就离开。
先前就有魔教中人,借此机会,鬼鬼祟祟,试探那座于魔教而言极有渊源的宅子,无一例外,都给陆抬收拾得干净,要么被他拧掉脑袋,要么各自帮他做件事,活着离开宅子附近,撒网出去。一时间分崩离析的魔教三座山头,都听说了此人,想要重整山头,而且给了他们几位魔道巨擘一个期限,若是到时候不去南苑国京城纳头便拜,他就会一一找上门去,将魔教三支铲平,这家伙猖狂至极,甚至让人公然捎话给他们,魔教如今面临灭门之祸,三支势力应当同仇敌忾,才有一线生机。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市井烟火气还不算重,陆抬行走其中,抬头看天,“要变天了。”
一座藕花福地,难不成要变成一座小洞天?这得花费多少颗神仙钱?这位观主的家底,真是深不见底啊。
陆抬拐入一条小巷子,刚好遇见那位去私塾读书的孩子,曹晴朗。
陆抬停步笑问道:“今天怎么早了些?”
曹晴朗有些脸红,道:“陆大哥,昨天去衙门那边领了些银钱,昨夜儿就特别想吃一座摊子的馄饨,路有点远,就要早些去。陆大哥要不要一起去?”
陆抬笑着摇头,“我不太爱吃这些,你自己去吧。”
曹晴朗告辞小跑离去,停步转身,“对了,陆大哥,我昨天回家路上,给你买了壶酒,就放在桌上了,自己喝啊。”
陆抬点点头。
他是有曹晴朗宅子钥匙的。
曹晴朗转身跑出巷子。
与人言语时,曹晴朗这个孩子,都会特别认真,所以曹晴朗是绝对不会一边跑一边回头说话的。
陆抬走向那栋宅子,开了院门,果然正屋桌上放了一壶酒,七钱银子,对于吃一碗馄饨都要思量半夜的曹晴朗来说,不便宜了。
陆抬拿过了酒壶,拎了条板凳坐在门槛外,手腕一拧,手心多出一只散发出酒酿醇香的小虫子,打开酒壶,将这种名为酒虫的小家伙丢入壶中,然后慢慢等待这壶酒水,以极快速度,沉淀出等同于窖藏、埋放数十年醇厚的美酒口感。
陆抬轻轻摇晃手中酒壶,满脸笑意。
第一次找到曹晴朗,陆抬就开门见山。
“我叫陆抬,陆地的陆,抬起的抬,是陈平安的朋友,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好朋友。”
当时那个孩子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后来陆抬说了些陈平安的事情后。
曹晴朗就喊他陆大哥了。
然后陆抬就有了这栋孤零零宅子的钥匙。
有一次,陆抬笑着问曹晴朗,“你想不想成为陈平安那样的人?”
“想!”
“那想不想比陈平安更好?”
“不想。”
“是不敢想?觉得太难,差了太多?”
“就是不想。”
在那天闲聊之后,拿了钥匙却没有自己开门入院的陆抬,就经常来这边坐着,有曹晴朗身在私塾的时候,也有曹晴朗在家中晨读时分,陆抬一开始会给需要自己开灶烧火做些米粥吃食的曹晴朗,带些精致吃食当早饭,可是曹晴朗吃了两次后,第三次终于忍不住,很一本正经地与陆抬说了些心里话,说他如今领着衙门那边的钱财,学塾束脩,柴米油盐,都够用了。
陆抬耐心听完曹晴朗这个孩子的肺腑之言后,就笑问道:“那以后可就真吃不着这几家百年老店的美食了?不后悔?”
曹晴朗有些难为情,赧颜笑道:“若是真的很嘴馋,实在忍不住,也会跟陆大哥说一声。”
陆抬哈哈大笑,说没问题。
只是在那之后,直到今天,曹晴朗唯一嘴馋的,仍是一碗他自己买得起的馄饨。
所以陆抬今天有些开心。
竟然在藕花福地这么个小地方,给他找着了一个很像那家伙的曹晴朗。
有趣有趣。
陆抬终于觉得这趟藕花福地之游,让自己的心气上生出些劲头来。
回到宅子,莺莺燕燕,环肥燕瘦。院落各处,一尘不染,道路皆都以竹木铺就,给那些婢女擦拭得亮如明镜。
一路上有三位因为陆抬而脱离苦海的婢女,先后与陆抬这位恩公和主人,打招呼。
方式有些奇怪,是些陆抬教她们从书本上搜刮而来的溢美之词。三名妙龄少女本就是教坊戴罪的官宦小姐,对于诗词文章并不陌生,如今古宅又藏书颇丰,所以不难。
所以有人说公子诗词,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又有美婢说公子气度,似东海扬帆,风日流丽。
还有少女说公子容貌,若芝兰玉树,光耀满庭。
陆抬开怀大笑。
一路走去,陆抬脱了靴子,走在其中,最后斜靠在一座造型简洁素雅的罗汉榻上,有美婢想要上前服侍,给陆抬挥手赶走。
他嗅了嗅酒壶,抿了口酒,虽然比起藕花福地的酒水,味道已经好上不少,可哪里能够与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酿媲美。
陆抬将还壶底还趴着一只珍稀酒虫的酒壶,随手抛在远处桌上,稳稳当当,滴酒不溅。
之后半年,在这栋宅子的欢歌笑语中,藕花福地已是风起云涌,江湖是如此,庙堂沙场更是。
陆抬正在教一位聪慧婢女斗茶,有美婢说是屋外有位老儒士登门拜访。
陆抬便放下手头雅事,亲自去迎接那位学塾种老夫子。
按照曹晴朗的说法,种先生虽然严厉,可是对学塾所有人都教得很好,耐心更好。
门外,正是南苑国国师种秋,脸色不太好看,拒绝了进门的邀请,说在门口说完事情就走。
陆抬笑道:“洗耳恭听夫子教诲。”
种秋沉声道:“陆公子,你虽是好心,却是在拔苗助长!”
陆抬故意讶异,“此话怎讲?”
种秋恼火道:“陆公子敢做就不敢认?”
陆抬啪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风流倜傥,“敢问种夫子,我错在何处?”
种秋深呼吸一口气。
这个陆抬,这半年内,教了曹晴朗一大通所谓的世情和道理。
若非今天学塾那边,种秋无意间发现曹晴朗在与同窗争执,恐怕都不知道这个陆抬,给曹晴朗灌输了那么多“杂学”。
什么恨人有笑人无。什么好人难做,难在少有好人真正懂得君子是恩不图报,所以这类好人,最容易变得不好。什么那些开设粥铺救济难民的善人,是在做善事不假,可接受施舍喝粥吃饼之穷苦人,亦是这些富家翁的善人。除了这些,还有许多学问道理之外的乱七八糟,连素来以博学著称的种秋都闻所未闻,什么道家兵马科,墨家机关术,药家百草淬金身,什么反老得还婴。
所幸曹晴朗,在那位教书先生和颜悦色地问起后,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所学内容。
种秋稳了稳心神,缓缓道:“曹晴朗秉性如何?”
陆抬想了想,“纯良向善。”
种秋又问:“曹晴朗才情如何?”
陆抬叹了口气,“尚可。”
种秋再问,“曹晴朗今年几岁?”
陆抬破天荒有些心虚。
种秋感慨道:“为人,不是武夫学艺,吃得住苦就能往前走,快慢而已,不是你们谪仙人的修道,天赋好,就可以一日千里,甚至也不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儒士做学问,要往高了做,求广求全求精,都可以追求。为人一事,尤其是曹晴朗这般大的孩子,唯精诚淳朴最为重要,年幼读书,疑难重重,不懂,无妨,写字,歪歪扭扭,不得其神,更无妨,但是我种秋敢说,这世间的儒家典籍,不敢说字字句句皆合事宜,可到底是最无错的学问,如今曹晴朗读进去越多,长大成人后,就可以走得越心安。这么大的孩子,哪能一下子接受那么多驳杂学问,尤其是那些连成人都未必明白的道理?!”
陆抬收起折扇,作揖赔罪道:“陆抬知错了。”
种秋叹了口气,冷哼道:“若是陈平安留在曹晴朗身边,就绝对不会如你这般行事。”
陆抬抬起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容畅快,“种夫子此番教诲,让我陆抬大受裨益,为表谢意,回头我定当送上一大坛子好酒,绝对是藕花福地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仙酿!”
种秋沉声道:“免了。”
种秋转身离去。
陆抬突然笑问道:“若是陈平安请你喝酒,种秋你会又如何?”
种秋看来给这位谪仙人气得不轻,头也没转,“就他那点酒量,不够看,几下撂倒。”
陆抬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叹息一声。
道之精微,莫若性命。
大梦先觉。
若是生在浩然天下,这位种老夫子,了不得啊。
————
走在郡城外的官道上,因为是踏春郊游的时节,多有鲜衣怒马。
若是寻常的马车行驶,扬起的尘土不会太大,可一旦有骑队纵马飞奔,两边行人就要遭罪了,裴钱就吃了不少灰尘,衣裳灰扑扑的,气得她赶紧从斜挎包裹里掏出一颗香梨,狠狠啃咬掉大半个,这才消了气。这些百花苑客栈每天更换的仙家瓜果,裴钱都没敢开口询问师父,能不能带走,反而是陈平安自己去跟客栈管事问过,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带离客栈,才将几间屋子的碟子收刮一空,打包带走!
然后陈平安给了裴钱一颗香梨和一捧枣子,让她路上吃。
这会儿官道上又有锦罗绸缎的数骑男女,策马一冲而过,好在裴钱早早转过身,双手捧住剩下的小半颗香梨。
陈平安伸手挥了挥灰尘,对裴钱笑道:“记得把梨核留下。”
裴钱吃完香梨,将梨核放入包裹,问道:“师父,你说这些骑马的家伙,可恶不可恶?么得真本事,还喜欢耍威风。”
陈平安摇头道:“不过是吃些灰尘而已,谈不上可恶。”
裴钱想了想,大概是没想明白。
陈平安笑着问道:“以后轮到你闯荡江湖,要不要骑马,想不想快马扬鞭,嚷嚷着江湖我来了?”
裴钱恍然,“倒也是。”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轻声道:“以后你第一次行走江湖,磕磕碰碰,也别失望,江湖里头,总能遇到好的人,请你喝好喝的酒。”
裴钱小声嘀咕道:“可是走多了夜路,还会遇见鬼哩,我怕。”
陈平安给逗乐了,笑道:“那会儿你骑着一匹骏马,师父帮你准备好降妖除魔的刀剑,妖魔鬼怪怕你才对。”
裴钱乖巧讨好道:“师父,刀剑要得,然后我有头小毛驴儿就行,跑得慢些不打紧!”
————
在半路上,有天陈平安一行人在河边僻静处烧火做饭。
远方有人犹犹豫豫,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过来,最终仍是打定主意,向陈平安这边凑近。
距离着二十多步远,那个汉子就停下脚步,最后视线投向摘了竹箱依然背剑的白衣年轻人,以宝瓶洲雅言笑问道:“公子,能否商量个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你说。”
那汉子走近些,问道:“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香火摊贩?”
陈平安笑道:“知道些,你是青鸾国哪座道观寺庙的递香人?是山香还是水香?”
汉子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年轻仙师是个讲究人,晓得称呼自己为更顺耳的递香人,更是个行家明白人,自己眼光果然不差,这伙人虽是步行游历,可那一身神仙气做不得假。
香火摊贩是山泽野修里边的一种营生,做着跑腿买卖,帮着山水神祇祠庙或是道观寺庙,担任说客,请那些有希望一掷千金的大香客,去敬香。一般来说,香火摊贩身上都会携带一定数量的神香,这类山水祠庙和真人高僧精心制作的神香,价格不菲,练气士焚香之后,可以静心凝神,汲取灵气会更加快速,而将相公卿、显贵人家,点燃这类香火,在家祠祭祖,据说能够为子孙积攒阴德,品相有高低,价格悬殊,山香是山神庙和五岳庙出产,水香自然就是来自各处河伯、水神的祠庙了。
陈平安对于崔东山提及过的递香人,记忆深刻。
汉子指了指附近这条大河,笑道:“是本地河伯祠庙的水香。”
陈平安放下碗筷,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向那汉子,问道:“如果我想请香,需要多少雪花钱?”
汉子说道:“三炷香,一颗雪花钱。”
裴钱蓦然瞪大眼睛,一颗雪花钱可是整整一千两银子。
陈平安便请了三份水香,递给那汉子,汉子则交给陈平安三只古雅的长条木盒,各装有三炷香。
原本请香之后,其实不需要立即去祠庙敬香,任何时候都可以,甚至去与不去,不强求,在别处烧香一样没问题,除了山水有别必须要讲究,只要不是请了山香却礼敬水神就可以,去往任何一座道观寺庙也没事,祭奠祠堂先祖、文武庙城隍阁等等,仍是好事。
陈平安仍是让汉子稍等片刻,然后让裴钱他们吃完饭,动身去往那座河伯祠庙。
去的路上,裴钱小声问道:“师父,这么走,咱们会绕路唉。”
不过裴钱很快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好像师父经常这样,只要是名胜古迹啊,好些的风景啊,只要他们不着急赶路,师父都会走走停停,走了好多的冤枉路。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远方,默不作声。
和煦春风里,白衣年轻人衣袖飘摇,缓缓而行,呢喃道:“我想要多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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