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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风雪过,白花落满头。
天光放亮,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杏林的间隙中穿过,落满了那间朴素的有点空荡的小屋。
床上的被子并没有拉开的痕迹,看来这里应该是一夜无人。阳光很好,照着木质的床榻,竟有股暖融融的感觉。
人不在床上,只呆呆的坐在离床还有五六步远的桌前。桌上有茶,应该是满满的一杯,倒上了便放在了那里,一口也未曾喝过,茶水已然冰冷的没有了一丝的温度。
林逸之都不知道是怎样回的这莫忧峰。只是当他有意识的时候,他便看到了眼前熟悉的小屋,还有墙上挂着的不知是谁留在那里的葫芦。
然后他狠狠的将屋门关上,也关上了所有的心痛和失魂落魄。他并未将油灯点上,只是在这黑暗之中静静的坐着,不动,不哭,不笑,不言。
林逸之从小便是一个十分抗拒黑暗的人,甚至这五年之间,他若在黑暗之中待的久了,便会有些许的惊慌失措。
只是此刻,他从来没有过的觉得,这黑暗的气息竟然是那么的平和,张开双臂,拥抱它,然后抚平心中所有鲜血如注的伤口。
他就这样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放亮,阳光洒进。他自己也不知何时倒了那一杯茶,只是茶如人心,茶凉,人心亦冷。
大师兄和师娘口中所说的明天,应该到了吧。林逸之缓缓的望着窗外的阳光,尽管昨日端木的话已然如刺进心口的刀,直到现在还鲜血淋漓,可是他必须强迫自己做到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因为他从大师兄曾锐金的口中预感到,今日,将是他生命之中非比寻常的一日。
这一日,等待他的无论是好是坏,他都要去面对,哪怕是死亡,他都要欣然接受,因为他无法反抗。
正如端木所说,他不过是一个不受重视,资质奇差的普通弟子。
就是死了,也死的无风无浪。
他突然觉得,死后的纪念,竟然也是一种无上的荣耀。而他,似乎永远不配享有这样的荣耀。
他必须迫使自己赶走所有关于昨夜一切的记忆。因为今日,那个未知正等待着他,他要将自己打扮好,否则这种颓丧的表情和凄哀的姿态,定会让自己那古板的师尊火冒三丈的。
就是下一刻死了,他也不愿自己在活着的时候,惹怒自己的师尊,这样的后果似乎更为严重。
强打精神,林逸之起身洗了把脸,然后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由于动作有些大,依然可以感觉到昨日被那禁制反震之后,胸口处被这猛然的一扯,隐隐的有些沉痛。
疼痛,提醒着自己想要忘却的记忆。那一刻他忽的又是满眼的泪水。
或许,昨夜之后,他与她将白头不相见了吧。
他满心的是昨晚的事情,至于每个人都似乎刻意提醒他今日有与他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的事情发生。然而他竟丝毫的不在意。
也是,连被怀疑成杀人凶手这么糟糕的事情,他都遇到过,还能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呢?
他咬牙忍痛将衣服穿好,想要推门出去,就听的屋外有脚步声,不一会儿,随着敲门,一人轻声的道:“小师弟,可起来了?”
林逸之忙答应一声,跳下床去,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曾锐金那副魁梧厚实的身材。
林逸之见是大师兄,心中已然有了些许的明白,淡笑道:“大师兄,时辰到了是吧,是师尊叫你来唤我是吧?”
曾锐金表情有些尴尬,支支吾吾道:“其实……其实……也还不急……小师弟你可都准备好了?你昨晚休息的还好么?”
林逸之又是淡淡一笑,似乎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压力,也许是故作轻松的,点头道:“昨晚,却是很好的……曾师兄,我自五年前便孤身一人,身无长物,我还需要准备什么呢?再说了,不就是师尊召我,弄得我回不来似得。”
曾锐金的眉头轻轻一颤,轻声的说道:“对对……又不是不回来了,呵呵!那……小师弟,我们过去吧?”
林逸之点了点头,一仰头,将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
茶入肠,冷入心。
然后他对着默默看着他的曾锐金,忽的展颜一笑道:“师兄…..走吧……”
曾锐金似乎忽然有些失神,待他话音落了许久,这才意识到,忙道:“额……走…>
说着不知为何,竟没有再看林逸之一眼,转身当先出了那屋子。
只是这样一个魁梧的汉子,在转身的一刹那,眼圈莫名的有些泛红。
林逸之也随后出了房门,将门虚掩着,大步的赶上了曾锐金。
两人刚走几步,林逸之忽的停下,又朝着自己的屋子疾步而去。
曾锐金不解其意,也转身疑惑的跟在他的身后。
但见林逸之快步的走到小屋门前,然后轰然站定。
阳光之中,缓缓的伸出手臂,黑色的衣袖,在微风中轻轻的飘动,一如他的孤单。
然后,他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就那般的,指尖,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就那样站在那里,安静的看着屋中的一切。眼中写满了不舍与留恋。
桌、凳、床、葫芦。
再无他物。
阳光静好,那些陪伴了他五年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东西,就那样静静的躺在屋中的每个角落。
它们没有情感,可它们的主人有。
蓦的,林逸之的身体在阳光之中,缓缓的颤抖起来。
曾锐金静静的站在林逸之的身后,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小师弟单纯,但不代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忽的,林逸之一闭眼,一狠心,手指一动。
&嚓……”房门上锁,眼前再没有了那些熟悉的景象。
轻轻的走了两步,对着低头不语的曾锐金道:“大师兄……我一会儿就回来是么?”
那最后几个字,已隐隐有了些许的哽咽。
他还只有十五岁!他真的只是这个年岁?
有时候,他所遭遇的一切,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真正的年纪。认为他所遭遇,必将能够承受。
可是他不过十五岁?他真的可以做到什么都云淡风轻的承受?
这像不像一个笑话,尽管这笑话讲出来有可能想哭。
曾锐金蓦的点了点头,一字一顿道:“兄弟……你肯定一会儿就回来的……”
林逸之听完,竟真的似相信了一般,展颜道:“那大师兄我们走吧,莫让师尊师娘他们等急了!”
说罢,径自头前一步去了。
曾锐金看着那融进阳光之中的身影,怅然若失的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两人走的并不十分快。只是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气氛颇有些沉闷。
曾锐金忽的张口道:“小师弟……待会儿见到师尊,万万要记得,一定要顺着一些,师尊脾气不好……你顺着他说……总归是没错的!”想了想,觉得似乎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可是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省的……”林逸之只是随口答应着,至于放在心上了多少,曾锐金是万万猜不出的。
又是一阵沉默,曾锐金是一个嘴笨的人,向来不知道说些什么,林逸之平素里是除了段猴子之外最喜欢说话的,只是段猴子是啰嗦斗嘴,而林逸之只是对什么都好奇,对谁都是不停的问这问那。
然而今日的小师弟似乎要比往常安静太多,只是埋头走路,并不主动说话。
曾锐金嘴唇动了几次,都不知道该说出一句怎样合适的话来,直到半晌,他才脸红脖子粗的憋出了一句话来:“小师弟……你昨晚可去了幻忧峰?”
林逸之正走的身形蓦的站在那里,曾锐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浑身的气息忽然之间变的有些奇怪。
他不说话,曾锐金也不知道再如何开口了。也在他身后蓦的停住了脚步。
此时两人皆站在那虹桥正中,身前身后,云气缥缈,恍如仙界。
虹桥之下,更是云气翻滚,深不见底。
许久,林逸之似乎才从出神中缓了过来,只低低道:“去过了……”
随着他的话音,林逸之的身形再次朝前走去,就如方才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
曾锐金这才点了点头,生怕再度陷入这沉默之中,忙又问道:“可曾见到……”
林逸之摆摆手,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曾锐金道:“去倒也去了,只是人却未见到……只有这个!”
曾锐金朝手上看去,只见林逸之给他的正是一片红叶。
曾锐金点了点头,将那红叶递给林逸之,叹了口气道:“虽有些遗憾,但也无妨……今日或许你还会见到。”
林逸之闻听此言,心中猛然一颤,今日还会见到她?不是师尊召我,她也会来么?
心中莫名多了些许期待。
忽的竟怅然若失,见了又如何?她心中眼中,何曾重视过我呢?
林逸之嘴角一扬,似自嘲的自语道:“见或不见,始终还是那样而已。”
说罢,竟加快了脚步道:“大师兄,我们还是快一些,去的晚了,师尊或许还要有一番教训的!”
曾锐金应了一声,两人一前一后,走下了那长长的虹桥。
以前林逸之也来过问道堂,只不过是从后山杏林小道去的,今日却不同往日,林逸之也原想走后山小道,只是被曾锐金拉着走了这大道。
其实林逸之不知道,曾锐金如今怀里正揣着一枚八卦令牌。林逸之从未见过,但是曾锐金知道,这令牌的作用是见它如师尊亲临,更是一种极为正式的觐见。
换句话说,以前的都是可去可不去,来去自如,而今日,林逸之没得选,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曾锐金看到那令牌的时候,心中就咯噔了一下,因为在他的记忆之中,师尊动用这令牌,却是极少发生的,唯一的一次,却如在他心中烙下了永不磨灭的烙印。
如今,小师弟的命运会和他相同么?
曾锐金想到此处,暗暗的摸了摸怀中那八卦令牌。
…………
待两人穿过门洞,眼前便是问道堂的当院。
问道堂是一处朴素的房屋,丝毫与恢弘大气沾不上边,比不上望忧峰清玄执剑堂的庄严肃穆,与长门离忧殿想比,更是相差甚远了。
只是青砖绿瓦,那绿瓦或许因为年久的原因,那绿漆竟有了些许斑驳脱落,远远看去,倒有些寒酸气。然而,一眼看去,便会被墙上的东西所吸引。
那墙上不知是谁,也不知用何物刻下了一个醒目而又龙飞凤舞的道字。
那道字苍劲无比,看上一眼,就会觉得这字似乎活了一般,如飞舞的苍龙,御风凌空的感觉。
问道堂三字,便是取自此处。
林逸之曾问过陆汐月这道字是谁写的,陆汐月说她也不知道,不过听她父亲陆无羁偶然提起过,似乎是他自己十分重要的相熟之人。
曾锐金和林逸之停在问道堂前院,曾锐金一笑道:“小师弟,你先在门前等等,我进去向师尊禀告一声,你再进来不迟!”
林逸之点了点头,并未多想,目送着曾锐金进了问道堂。
…………
问道堂中,陆无羁面色阴沉,双目微闭,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就那般作势给弟子看,只是无论是如何,那身上居于高位的威压,已然让堂中所有的人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紧张。
他右手自然的放在腿上,左手放在坐着的红木高椅上,中指和食指时不时的轻轻磕一下红木高椅,沉闷的问道堂在这时才有了些许的声响。
穆蘅秋坐在他的右侧,秀眉微蹙,一言不发,脸上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陆汐月站在穆蘅秋的身后,然而双眸之中竟有些许的出神,好像这堂上的人她都不怎么关心似的,倒显得自己心事重重。
余下的白离木、萧罡炎、段朗坤三人各自两边垂首站立,连个位子都没有,各个皆神情凝重,一语不发。
沉闷之感,弥漫在这问道堂中,挥之不散。
蓦的,曾锐金大力的脚步打断了这有些渗人的平静。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陆汐月忽的身体一震,缓缓的朝着堂口看去,眼神之中竟是满眼的担忧,又有一丝微微的心痛和迷惘。
曾锐金来到堂前,朝上跪拜道:“师尊,林逸之已带到……徒儿交令!”
说罢颤抖着手将怀中一直未曾拿出的令牌朝上一递。
陆无羁微闭的双眼缓缓的睁开了一条缝,朝着曾锐金手上瞥了一眼,这才面无表情道:“搁在桌上,退下罢!”
曾锐金不敢与陆无羁对视,只低头将令牌轻轻放在师尊旁边的桌子上,然后缓缓的退回众弟子的首位,眼观鼻,鼻问口,口问心。一语不发。
&锐金……你可曾跟那小子讲清楚了?”陆无羁沉默半晌,忽的问道。
曾锐金身形一震,眼中流露出为难的神色,不得已往上一叩道:“师尊我……”
陆无羁闻听此言,蓦的睁开了眼睛,一道寒光直直的盯着曾锐金,过了片刻,方收回目光,表情也温和了一些道:“算了,你本就是笨嘴笨舌之人,却也有些勉强你了,如今,你就替我传个话吧!……”
陆无羁说到这里,忽的停了下来,似在斟酌这语句一般。
曾锐金闻听师尊并未怪罪,如蒙大赦,忙抬头听着师尊要他传的话,生怕漏掉了一句。
忽的只见陆无羁双眼猛的一睁,一股泼天的怒气自眼神之中直射而出,面容之上也是怒不可遏,朝着曾锐金,似乎压着万般怒气道:“你就替我传一句……让那混账东西…..滚进来!”
曾锐金闻言,心中稍稍放心下来,他生怕师尊说一句将林逸之废了的话出来,那样便是百死他也不会去做的。
于是稍稍整理了一下高度紧张的思绪,将师尊的话中一些刺耳的语句剔除掉,刚想冲堂外喊,陆无羁忽的一摆手,眼神灼灼的盯着曾锐金,一字一顿道:“听好了,是让那混账东西,滚!进!来!一个字都不准变!完完整整的说!”
曾锐金如鲠在喉,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瞬间额头冷汗直淌,忽的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师尊……这……让小师弟……滚进来……是否……”
陆无羁面沉似水的瞥了一眼曾锐金,也不管他,只随他跪去,不过,刚一听到曾锐金口中唤林逸之为小师弟,莫名的又是一阵气恼。
&的一声,一拍桌子,怒声道:“小师弟?哪个是你的小师弟!你,还有你们!”
说着气的左手颤抖,点指着堂下神情紧张的那些弟子道:“你们都给我记着……那堂外站着的是一个无法无天……目无离忧道统的混账,再没有什么小师弟!都听清楚了没有!”
众弟子闻听此言,皆神色一黯,“呼啦——”一起跪倒,皆皆叩头央求道:“师尊息怒,还请师尊饶恕小师弟的过错!”
陆无羁闻听此言,更是怒灌顶梁,用手点指道:“好好好!你们一个个的,都听不懂我说什么是不是?我莫忧峰弟子不多,倒是全都心齐得很啊!这是什么?欺师灭祖是么?”
听得众弟子脸色更变,齐齐的叩头不止道:“师尊息怒,弟子打死也不敢做那种事情!”
陆无羁怒气冲天,眼眉欲裂,刚要再说话。
只听得穆蘅秋软软的顶了一句道:“无羁,多大岁数的人了,却还如此大动肝火,哪里像个师尊的样子,收一收罢!”
陆无羁闻听她这番说,心中有气,刚要转头冲她说话,却正碰到穆蘅秋的瞪他的眼神,那句话,他竟是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穆蘅秋摆摆手道:“都起来吧你们,呼啦啦跪一大片,又不是过年过节,都来讨红包不成?”
这句话一说,气氛随即缓和不少,众弟子被师娘这句讨红包蓦的逗乐了,想笑却不敢笑,极力的忍着。
话锋一转,穆蘅秋正色道:“你们师尊这番形势,虽然是生逸之的气,但是也是为他打算和着想,却也是一片苦心啊!……”
众人闻听此言,皆默然无语。
陆汐月眼神闪烁,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神色一黯,朝着后面又退了一步。
陆无羁沉沉的哼了一声,忽的冷冷道:“好好,你们都说不出那个滚字……为师我亲自说便是!”
说罢,蓦的一运真气,一声若晴天霹雳般的怒吼自问道堂内室瞬间传到了外面。
&账东西,自己滚进来!难道还要我亲自请你进来不成!……”
林逸之心神一震,却并未有多少害怕胆怯,师尊又不是头一次这样对他呼喝,虽然这次的滚字发音更为重了些。
林逸之耸了耸肩膀,真个就像往地上一躺,就如师尊所言,滚着过去。
想到此处,竟自嘲的笑笑,自己却也是认了这命的。这才迈步进了这问道堂的内室……
只是,等待他的,他自己或许都不知道。
但愿,是个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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