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 第五章 汶河之旅（中）

    “哈哈哈……”身后一人朗声大笑，“好你个傻三儿，瞧娘儿瞧到这里来啦！”声音爽朗而嘹亮，周围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赵山转身一看，只见那位赖三爷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他神色轻松，手握鞭子“啪”的一声凌空甩了一个鞭花，姿态甚是干净利落；旁边一人抱着膀子笑吟吟地望着他，却是曹大舍。

    “赖三爷好手段啊！”有黄家的帮闲嚷起来。

    “可不是嘛，太祖爷那会儿，咱曹家可出过几个将爷呐！赖三爷可是沾了曹家的虎气！”又有曹家的家仆洋洋得意地大声感叹着。

    赵山看了一眼，然后沉默着打算走开；这是大明朝，曹大舍是士绅阶层，大明的天之骄子，而他是底层中的底层，假如不希望把曹大舍和赖三爷暴打一顿然后亡命天下的话，离他们远一点是此刻唯一正确的决定。

    “怎么？！”赖三爷手一伸搭在赵山肩膀上，“傻三儿还有点脾气啊？”

    “傻人有傻气嘛，哈哈！”旁观众人纷纷乐得笑起来。

    “曹公子！”这时，一个身穿长衫的半老男人站起来，正是黄府的施管事，他对曹大舍拱拱手说道，“傻三儿人虽傻，干活却卖力……曹公子大人有大量，多包涵！”

    “哎呦我说老施，”曹大舍把脚翘在凳子上，笑着打趣道，“这傻三儿有把子傻力气，却是个傻子，给您养老送终可不成啊，呵呵，您说是不是啊？！”

    “这……”施管事闻言神色一滞，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曹大舍说完也不看施管事，朗声大笑几声，挥挥手领着赖三爷离开；他过来只是旅途无聊，拿这傻三儿图个乐子，有人在旁边呱噪可就不美啦。

    赵山给施管事投一个感激的眼色，然后独自走到一旁角落，背上被鞭子抽过，初始只是麻木，坐下后才觉得钻心般的疼；说起来，曹大舍这一记鞭子抽的，说轻不轻，说重倒也不重，可是他刚干完活，浑身大汗淋漓，汗水淌进伤口中，好似撒了盐一般难熬。

    这一鞭子切切实实地告诉赵山：这不是南柯一梦……他真的在大明朝，再也回不去啦……

    黄府的下人被抽一记鞭子，在这个时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此次旅程中却是一桩乐子。曹大舍走到黄大官人身侧，两人坐在码头附近一间凉棚，在汶河上习习吹来的凉风中品茶聊天，高谈阔论，神色之间颇为闲适，似乎完全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

    黄大官人临时起意在此停留，只是因为吃不惯船上的饭菜，不过这也给黄府的下人们带来一点福利；晚饭时，赵山和一众下人们挤在一起，中间一张大桌子，足有六尺见方，正中央摆着满满一大陶盆的菜，菜堆得冒尖，竟然夹杂着几块细碎的小肉丁，在夕阳的映射下发出诱人的光泽，身边尽是吞咽口水的“咕咚”声。

    少顷，店伙计端来一竹筐的杂粮饼子；顿时，无数胳膊伸了过去！

    “老爷们行行好，给俺半个饼子吧！”有胆大的乞丐，居然走到饭店门口哀求着，饭店伙计提着棍子乱打。

    “你们这些贼囚，敢过来，爷给你一顿好打！”

    黄府下人们只当没看见，抓起杂粮饼子只顾往嘴里塞，间或拿着短木棍制成的筷子从陶盆里叉菜，有些性子急的，干脆用手从盆里抓菜吃，一时之间满桌子都是“咯咯”的狼吞虎咽声，人人吃得酣畅淋漓。

    赵山在后世有过三年从军经历，对这样的景象并不陌生，当下也不客气，鼓起腮帮子可劲造，吃得如同风卷残云。

    他们这边吃得快，黄大官人和曹大舍这些老爷、家眷可不行，这边吃完了，那边才刚刚酒过三巡，菜还没吃呢。

    “赖三爷，给大伙使一趟拳，让咱开开眼啊！”有好事者纷纷嚷起来。

    赖三爷和曹家、黄家的一众管事、掌柜坐在一桌，桌上还有两壶酒；赖三爷喝得微醺，宽大的脸膛黑里透红，油腻的额头直往下流汗；他是有身份的人，听完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众人哪肯罢休，只是在旁边催促。

    曹大舍正与黄大官人对饮，正在兴头上，听见鼓噪声便笑道：“赖三，且使一趟又如何？”说完转头对黄大官人笑道：“全当给黄世伯壮壮行色，可好？”

    赖三爷见状，起身笑道：“让老爷们见笑啦！”说罢便走到场中，对四周行个罗圈偮，一开口就是声若洪钟：“老少爷们，今个俺赖三就让你们开开眼！哈哈哈！”话音未落，他上身一沉，扎起马步，亮出一个起手势。

    “好个三爷，这拳脚使得，啧啧……”

    赖三爷一趟拳打得如同泼风似得，干净利落，劲道十足，听到旁边喝彩声大作，精神头更是旺盛，吐气发力，窜高伏低，打得虎虎生风。

    “好个‘过山踢’！这一脚怕是有几百斤力道吧？”

    赵山陪着施管事坐在角落，看得津津有味；他在军队里干过三年，学过军体拳，散打、拳击都练过，不过他那个时代早过了靠武术打仗的时候了，学这些主要是锻炼身体。他冷眼旁观，赖三爷拳脚上是有几下子，但是想在阵前杀敌还差得远呢！

    施管事老于世故，走南闯北经年，堪称见多识广，见他既懂事又恭敬，不由得谈性大起，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赵山遵循不懂就问的原则，兴致盎然听着，他虽然不知道未来的路如何走，但是对大明了解多一点，将来就多一点保命的机会。

    谈及赖三爷的身份，施管事详细解释后方才心里有数。原来这赖三爷，其实是泰安府的一员“精兵”。

    太祖朱元璋底定大明天下后，初始就建立卫所制，三百多卫所遍布天下，对外抵御外辱，对内镇*压民*变，这就是后世人们所熟悉的“卫所军户制”。

    但是大明朝除了卫所之外，其实还有“乡兵”的。正统末年，军户制已开始衰败，不足以用，于是就开始从地方上招募民壮，由文官政府统一训练、征调，所谓“民壮百里，里五名，五百里，里四名，七八百里，里二名；小不减至百，大不增逾千”，基本上是作为地方部队，代替了卫所制的部分功能。

    他平日里听到的“会手”，就是民壮。“会手”又叫“快手”，“打手”，弘治年间，官府行文统一称为“机快”，不过鲁中一带始终称为“会手”。随着官僚体系的腐化，社会矛盾的积累，“会手”很快也不堪用，就比如这次曹、黄两家出行，手下拿刀配弓的“会手”少说也有一打，原本是国家武装力量的一员，居然沦为官宦、豪门人家的奴仆，完全失去了作用。

    想到开国时气吞山河、争雄漠北的大明朝沦落到这个地步，已经没几个年头啦，赵山悠悠一声长叹，不由得感到一丝悲凉。

    正德年间，地方政府开始从“会手”中精选骁勇敢战的壮士，这就是所谓的“精兵”！“精兵”的挑选基本是按照地域来的，原则上小县七八名，大县十余名，均是孔武有力、武艺娴熟的民间好汉，平日里教导普通乡兵们习武、操练，有事时代行头领之职，因而个个都是十里八乡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府尊大人面前都有两分薄面，可不是一般人能惹得起的。

    赖三爷就是这么一个“精兵”！否者心高气傲的曹大舍也不可能把他视为体己伴当，走动带在身边。

    在徐徐凉风中，老爷们慢条斯理地用完晚膳，于是黄家管事一声吆喝，各色人等纷纷把一应物事往船上搬去，打算趁夜行船；赵山卖力地扛起包裹，就欲往船边走去。

    忽然身畔轻柔的香风飘过，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傻三儿，喊你也听不见，你说你瞎忙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