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 第五十六章 运河乱（中）

    到运河边时，天边只剩下一抹斜阳。

    金色的光线洒在河上，波光粼粼，每当船只驶过时，就荡出一片五光十色的浪花，浪花飞快地向四周扩散，轻轻拍打着堤岸。两边岸上的人们幸苦地忙碌着，棚户里有些勤快的婆娘已经开始生火烧饭，淡淡的炊烟袅袅飘起，伴随着徐徐河风，把周围景色笼罩在薄薄的雾霭中。

    赵山贪婪地嗅着炊烟，这是生活的气息。大明崇祯十六年的傍晚，运河，古街，炊烟，依旧给他“活”的希望。

    “大爷没钱，你打死俺算球……”不远处传来叫嚷声，他俩也无事可做，便过去瞧热闹。

    河边乱棚子中间，一伙衣衫褴褛的穷汉围在一起，走近才发现，里面站着几个衙役打扮的汉子。周围各色人等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很快他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纤夫也须交钱？”许朝山诧异地问道。

    “可不是吗？”旁边几个纤夫模样的汉子愤愤不平，“俺们每日才挣几个大子？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铜钱？这是不给俺们活路呀……”赵山来此数月，基本情况还是了解的。运河南北大街百姓数万，给不给官府交钱要看情况，一般商户是要交的。不过，倘若以为只有官府收钱，那可大错特错了。

    官府的征收其实只是一小部分，城防军的军官、兵丁，城内的衙役、外差、番子、捕手，街坊中的小甲、牌甲，只要是手中有点权力的，总能收到钱。甚至胆子大的军余、城夫、快手这些官府体系之外的人，只要够狠，也能从比他们更弱小的百姓身上捞个饱。

    这还不算完！有势力的帮派也要收钱，比如漕帮，或者运河东部彪爷手下的兄弟们，也要靠着各行各业的百姓们吃饭……很难统计济宁城的底层百姓到底受几层压榨。他猜测官府也不知道，很可能压根就没人知道。

    纤夫原本是不要交钱的，因为他们本身受到外水、把舵、帮会的压榨，实际上挣不到几个钱，按照钱二曾经对他说的行情——挣的钱还不够填饱肚子。现在连这些接近最底层的人们也要交钱，官府的意图就难以理解了。

    他正琢磨着，那边许朝山挤进人群，嘴里叫着“代兄弟”，把被打的汉子拉起来，赔笑说道：“差爷莫打了，俺替他交了。”立马数出十来个铜钱，叮叮当当递过去。

    有个原差模样的汉子点点头，脸上皮笑肉不笑的：“你倒好心，替他交了钱，可是这还有许多穷汉呢，咋办？”

    “咋办？凉拌！”那叫“代兄弟”的汉子梗着脖子叫道：“你索性打死俺们吧……”说着就要把钱抢回来。

    “死贼囚，想作死啊！”那原差瞪着一双牛眼，举起棍子乱打。“俺们没钱交，打死算球……”旁边一众纤夫纷纷嚷道。人多声势大，这些纤夫再怎么样，那也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围在四周这么一闹，衙役们顿时慌了，嘴里直叫：“你们要造*反呀……”

    赵山的心脏“突突”跳几下：这要真的有人振臂一呼……这个念头仿佛毒蛇般钻入脑海，他立即摇摇头把这个念头驱散。

    他三两步上前，与许朝山一起把冲突的双方分开，然后对那原差说道：“差爷今个已经收到钱，现在天色这么晚，不若明个再说，可好？”

    那原差气势早泄了，还硬撑着架子：“大爷办事，要你这等贼囚来呱噪？当心带你去班房走一遭。”赵山温和地笑着，手一伸，几个大子送到对方袖中，劝道：“见好就收吧。倘若激起民变，上官面前怕是不好交差吧？”

    原差手上掂一掂，有点少；不过他胆气已落，不敢再强行收刮，嚷道：“哼，今个便宜你们这些贼囚。”场面话说完，立马走人。几个外差狐假虎威跟在后面扬长而去。

    天色已黑，他们扶着被打伤的代兄弟去了乔家酒馆。

    代兄弟名叫代天喜，与钱二曾经一同厮混过，许朝山和文成贵都是认识的。钱二有了卖酒生意后，已经不干纤夫了；姓代的既然没有其他路子，那只能苦熬下去。

    “不碍事，几位哥哥甭操心。”代天喜坐下来，额头上淌着血，他随手用袖子抹一下，根本不当回事。赵山暗自摇头，也帮不了对方什么。前段日子卖酒挣下的银子，三两天就被折腾个差不多，剩不下几个大子，就连他自己也没钱跑路了。

    “乔大，拿酒来。”

    酒来了，三人也无话可说，默默干了一碗。赵山抹抹嘴，刚放下碗，突然发现门口人影闪动，两人走进来。

    “夏老先，今个还说书吗？”赵山笑着问候，许朝山也站起来行礼。说起来，他们事情办的不太顺利，不过这是他们自己的原因，夏老先儿还是尽力了。

    “今日不说了，有朋友来访。”夏老先笑道。他身边站着一个中年人，大约三十出头、未到四十的模样，长袍布靴，看模样是生意人。

    “鄙人安孝义，有礼！”他客气地拱拱手。

    赵山见礼后，多看了对方一眼；因为他一直短袍布鞋，看起来和读书人、甚至和做生意的人格格不入，那些是有身份之人；大明是个等级分明的社会，不同阶层之间的交流甚少。他极少遇到那些有身份的人主动给他见礼。

    那人也是一愣，淡淡笑笑便陪着夏老头坐在附近去了。小插曲过后，许朝山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摸出几两碎银递过去：“代兄弟，俺手头还有些碎银子，你先拿去用吧。”

    “俺不能要。”代天喜淡淡扫了眼，把银子推回去：“你也没多少钱，家里还有老娘要养活。”

    许朝山劝道：“那差爷明日还要再来，你身上没钱，岂不是又生事端？”

    代天喜沉默片刻，居然笑了一下：“要钱俺是没有，随他怎么办，打死算球。”他态度坚决，许朝山也无语了。代天喜吃几口菜，接着说道：“俺那伙兄弟都是穷汉，谁也变不出银钱来，倘若差爷惹恼了俺们，和他拼了就是。”

    许朝山立即皱着眉头：“不可，倘若差爷诬陷你们作乱造*反，那可不得了呀！”

    “造*反就造反，怕个鸟。”代天喜吃着菜，满脸的无所谓。

    “你……”许朝山震惊地看着。

    赵山突然插口：“造反没有任何希望。”

    代天喜抬起头看他片刻，反驳道：“这济宁城的差爷、军爷，谁不是肩膀上抗个脑袋？咋就没有希望呢？”

    赵山喝了几杯酒，借着酒劲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伸手把两根竹筷放桌上，摆成平行线，又拿过一根筷子，“啪”地折成两截，摆成一个“矩形”图案。“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他指着四根筷子围成的空间解释，又指着长筷子说道：“这是南北两城围着运河的两道城墙，”接着又指着那半截筷子，“这是东西两头堵住运河的两道闸门……”

    济宁城因为有条大运河，城防与大明其它大城不一样。两道城墙之间的距离有远有近，他曾经用“跳眼法”做过测距，从西到东，城墙间距在一百米到六百米不等，这个距离部分已经在城头弓箭射程范围内，有些地点甚至会被来自南北两侧的弓箭腹背夹击；更别提城墙上还装备有弩机和铜炮。两道闸门虽然不如城墙坚固，那也是包铁的，他亲自调查过，闸上还有防御设施……换句话说，四周都是墙，他们就生活在一个大监*狱中。

    解说完了，他苦笑着一摊手：“你看，我们就在围城当中，一旦造*反，立即就是‘瓮中捉鳖’之势。造反……没有一点希望的。”

    代天喜和许朝山两人怔怔地看着桌上图形，半响不语。末了，代天喜深深看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俺家里没人了，哪里死了哪里埋，怕个啥？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早死早投胎，兴许还更有盼头哩！”

    “你错了，代大哥。”赵山摇摇头，严肃地看着对方：“活着才会有盼头。”

    当晚，代天喜大醉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