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 第一百零七章 黄河水故人愁

    济宁南城，黄家大宅。

    内院闺房中一片宁静，黯淡的月色透过窗台洒向室内，映衬在床前地板上，扭曲成怪异的斑点。黄家大小姐在朦胧中辗转反复。

    从城头望去，无数贼寇漫山遍野蜂拥而来……双目赤红的汉子们向她扑来，黄纨站在城墙上大呼：“赵山在哪里？我要与他说话……”瞬间人群潮水般分开，一个短袍男人立在人前，看模样就是原先黄家铺子伙计——傻三儿！可是仔细看去，头上分明长着两只尖角，足有一尺长，神情狰狞可怖！

    傻三儿远远望着她，发出令人胆寒的冷笑：“你等逼死施二叔，我要让你们偿命，哈哈哈……”黄纨张大嘴巴，拼命地想解释，可是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正急得满头大汗，忽见傻三儿手一挥，远处铺天盖地的洪水滚滚而来，带着席卷万物的气势直向城头奔涌……那是黄色的水！

    她心中骇然：傻三儿终于还是掘开黄河大堤了……

    “不——”黄小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转瞬间，室内灯光亮起，床边响起贴身丫鬟绿萼的惊呼：“小姐，怎么了？快来人呀……”

    早餐后，黄小姐方才惊魂稍定。像往常一样来到厢房，处理黄家二房大大小小的事务。当她安坐于榻上时，心头尽是惶惑。

    旬日之间，济宁城风声鹤唳。半月前运河边乱起，官兵遂纵火焚城，过后她派人悄悄去城头打探，据说运河两岸被烧成白地，积尸万余，其状惨不忍睹，把她吓得不敢出黄家大宅一步！仅仅过得十数日，贼寇又大举围北城；深夜一声骇人听闻的惊天巨响，彻底震慑住南北两城数万人烟……数日后，有小道消息传来：榆贼居然攻破北城的总河衙门蕃库，掠走白银十余万两……贼势如此大炽，令所有人不寒而栗。

    那边还没消停，不料数日前又一股贼寇劫掠城东，火光冲天，喊杀声响彻半夜，全城百姓在恐惧中瑟瑟发抖，惶惶不可终日……

    黄小姐抬起头望着窗外发呆，目光中一片茫然。

    走廊中一阵匆匆脚步声响起，把她从绵绵思绪中惊醒。门前身影闪动，一个身穿灰布短袍的精瘦年青人快步入内，正是前日她亲自派去打探消息的黄府会手。黄小姐目光一凝，低声问道：“郑十三，情形如何？”

    郑十三叉手行礼，只说了一句话：“傻三儿回来了……”

    黄纨霍然站起，眸中光芒闪动。

    午后时分，赵山方才忙出个头绪。

    今日一早他便开始操办三愚先生身后之事。尸首大概被河水冲走，他几次下河也寻不到，只能寻思着立个衣冠冢。天麻麻亮他就开始张罗，搭建灵堂，采买孝衣、棺材，花钱雇几个土工赶修墓穴，寻一石匠刻碑，又请来细乐、主僧等经办丧葬之事。下午，他亲自去左邻右舍拜访，邀请邻人们择日过府，尽量让老头走得不要太凄凉。

    唯一令人庆幸的是，城东这一带破家者众多，到处都是做白事者，买东西、办甚么事很方便。不过望着周遭一片愁云惨淡，这种事情很难令人高兴起来。

    忙到第二日，诸事大体办妥。细乐奏起，一年老主僧安坐蒲团，嘴中喃喃念着经文，灵堂内烟雾缭绕，一片肃穆气氛。

    罗婵儿把一身缟素的韩小姐扶出卧房，韩思一见灵堂内的棺木，情绪突然之间失控，发出一声尖叫“阿爷——”，扑到堂前竟然晕死过去。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忙乎，几个请来的好心邻人纷纷上前劝慰：“韩家小姐，节哀呀……”

    午后，一手下在赵山耳边低语，他立即站起来。

    大门口，一顶青幔小轿停在一侧，几个健壮家丁伴在一边，黄府大小姐黄纨一身素净缓缓下轿，对他裣衽施礼：“赵公子，妾身闻讯何之迟也，痛悔莫端，言语实难表万一！如今只盼韩家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万事平平安安就好……”

    赵山叉手一礼，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好说，好说……”

    他与黄家小姐相识已久，原本关系不算坏。可惜今日重逢于此，俩人之间言语冷淡，气氛尴尬，同乡之情见不到丝毫，昔日逃难之时患难与共的情谊亦是荡然无存。仿佛陌路相逢一般。

    此时节，人们颇为重视主仆之情。可自施管事身故后，赵山早已不认为自个还欠黄家甚么！至于黄家的黄四爷等人，伙同曹大舍图谋酿酒方子之事，在他眼里不算啥事，他在意的只是施二叔。看今日黄小姐这般模样，估计心里也是明白的。

    俩人生硬地行礼后，黄小姐吩咐一声，几个家仆便抬着祭品进去。赵山一言不发看着，心中连连冷笑。今个黄小姐上门吊唁，他不便当场打脸；来日方长，施二叔那笔帐慢慢算不迟。当下摆摆手，请黄纨入内拜祭。

    黄小姐走过他身边时，身体微微一顿，轻轻说道：“我返家后，已着人把施管事妥为安葬……此事，你自当放心！”

    赵山闻言一震。黄小姐一句话说完，再不停留，直往里走去，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一道复杂的娇弱背影。

    黄纨是韩思的闺中密友，她进去后俩个女子抱头哭成一团，闹哄哄好一阵才消停。不一会儿，天色渐晚。此时济宁城周边贼寇遍地，官兵、贼寇、强盗此来彼往，乱纷纷一片，因而城门关得甚早。黄小姐回不去城，只得安排在韩家厢房中住下。

    深夜，赵山请来罗婵儿，商量俩女子日后出路。

    他不可能在此久待，必须尽快把事情安排好。此番韩家在济宁的宅子惨遭横祸，连家中骡子都无法幸免，自韩思的阿爷和丫鬟被他善加安葬后，如今只剩下韩小姐一人。倘若不把她妥为安顿，没法向九泉之下的三愚先生交代。

    昏暗的灯光下，罗婵儿娥眉深蹙，轻声道：“妾身问过思妹的意思，她想去湖广寻父。身为女儿家，在乱世中漂泊总归不是办法，早点择日完婚，相夫教子才是正理……”再问及罗婵儿自个的打算，她神情郁郁，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茫然：“思妹平安即可，婵儿孤身漂泊惯了，随遇而安便是。赵公子莫要为此烦忧。”

    赵山摸着头皮，愁眉苦脸叹着气。韩小姐生父远在湖广，远隔千山万水，兼之战乱频频道路不靖，哪里是好去的？首先须托可靠之人带信过去，寻到那位韩大人之后，方才能够遣人来接韩小姐，至于能不能平安送到还未可知？这事……还真棘手！

    俩人细细商议片刻，最后赵山拍板：“就如此办吧。你俩先跟着我，韩大人派人过来后，再做打算不迟。”

    罗婵儿默然点头，离去的一刹那，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心中……当真期望韩小姐离去？”话音低微，几不可闻。

    赵山抬起的手臂顿时僵住了。

    罗婵儿随即离去，身后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第二日，几人在门口送黄小姐返城。

    三个女子神情凄楚，聚在一块碎碎谈说一阵，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赵山抱着膀子待在旁边，女子之间谈话他不便插口，只能一言不发听着。好不容易说完，黄小姐走到他身前，淡淡施了一礼，道：“拜托赵公子，妥为看顾韩思姐姐则个，妾身感激不尽。”

    赵山微微皱眉，拱拱手说道：“此事乃赵某应有之义，何须黄小姐多言？”

    黄小姐见他这副冷言冷语神态，娥眉不由得一蹙：“我知你为施管事之事耿耿于怀，可是逼死施掌柜的主谋，乃是我黄家远房四叔，我禀明父亲后，已把他重重责罚；至于那黄宝，我已责人打了四十板子，至今尚在榻上养伤……”

    赵山差点笑出来，一条人命难道打几板子就算完事？他抬手止住对方，连声冷笑：“有怨抱怨，有仇报仇。施二叔之事，赵某日后自会亲自料理，就不劳黄小姐费心啦！嘿嘿……”

    黄纨面色忽变尚未开口，突然异变陡生，那边韩家小姐冲过来嘶喊道：“你还要打杀……你还要打杀……”凄厉的哭喊把他惊得一跳。

    韩小姐面色苍白，神情凄楚，高声泣道：“阿爷本对你寄以厚望耶……要你闭门读书，你偏偏不愿意。你可知阿爷担心你，生怕你把天捅个窟窿……可你是怎生做的，纠集不法，行事无法无天，难道你就没有丝毫敬畏之心吗……”

    赵山在韩思咄咄逼人的喝问下连连后退，一时之间张口结舌，竟然反应不过来。罗婵儿和黄纨也被这等情形惊住，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韩思突然向前一跳，揪住他衣襟哭道：“是你害死阿爷……你还要去打杀，干脆杀了我，杀了黄家小姐吧……”说到此处，她情绪突然崩溃，哭喊着往他头上打来。

    他压根没料到往日书香门第气质娴雅的少女居然会动手打人，被打得狼狈后退，一个不防脸上挨了下脆的……正手忙脚乱之际，罗婵儿和黄纨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冲上来把韩思扶住，三女子抱头痛哭。

    赵山再也不敢招惹这几人，捂着脸躲一边去，脸都气黑了。他当着手下的面被人当场打脸，面子剥得干干净净，以后还怎么带小弟？有心想说几句场面话交代过去，可转眼瞅瞅韩家小姐势如疯虎的暴走模样，不自禁长叹一声：这被打得……尼玛，八成是白挨了……

    夕阳斜下，古街，残壁，寥落的人烟，一行人在路边分别。

    黄纨把韩家小姐扶上骡车，面无表情对着赵山裣衽施礼。他这会儿再也不敢乱说话，一言不发地行礼后，众人纷纷背道而驰。

    一阵微风吹拂，路边新抽的柳枝摇曳起伏，发出婆娑的“哗哗”声，似乎盖过小道上的辚辚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