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残“哦”了一声,便伸手在前方的空气中摸索着,司徒月握住了她的手,阿残使劲握住司徒月微微发凉的手指,笑意藏在眼角眉梢。她怎么会不知道季小亭呢?季庆仁的独生子,季公馆的继承人,还有,司徒月的丈夫,她阿残的妹夫。阿残一手握住司徒月,一手腾出来,往司徒月身旁摸索去,她是要找寻季小亭站立的位置。季小亭已经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并和善地说道:“姐姐,对不起,这么久都没有来探望你……”
阿残拍拍季小亭的手背,不住地点头,脸上满是欣喜和动容,声音微微发抖道:“我了解我了解,我在这里很好,你们不用担心我,你们照顾宝宝一定很忙吧?宝宝很大了吗?一定很可爱吧?”
司徒月看着迫不及待表达善意的阿残,有些哀伤。曾几何时,她从一个犀利、刻薄甚至恶毒的人变得这样温柔、善良、和蔼,是妈妈的死改变了这个可怜的盲女。而同时改变的还有其他的人与事,比如马茹芬,比如白若昭。刚一想到这个名字,司徒月的心就像被虫子狠狠咬去一口,她惶恐地打断自己的思绪,狠狠告诫自己:司徒月,昨晚之后,你已经彻彻底底是季小亭的妻子,是季公馆的少奶奶,你不可以再去想与季这个姓氏无关的一切。见司徒月面色难看,季小亭只是以为她们姐妹有私房话要说,有他在场,多少不方便,便善解人意道:“司徒月,姐姐,我去福利院四处逛逛,你们说会子话。司徒月,我一会儿来接你。”季小亭说着“蹬蹬蹬”跑走了。
望着他轻快的背影,想起昨夜一宿春/宵,司徒月探究不出自己复杂的心绪:有羞有惭,有惊有恐,还带了点释然。肉体的归宿意味着精神不必再去纠结什么了。阿残似乎感受到司徒月的走神,她拉了拉司徒月的手,道:“坐我旁边吧!”
司徒月挨着阿残,在长椅上坐了。阿残伸手攀上她的肩,使劲将她的头拉到自己肩上,司徒月别扭地靠在阿残肩上,也不好去扭动身子,她就静静体味着阿残难得的一瞬温情,只听阿残舒了一口气般说道:“见你这样好,我就走得放心了。”
司徒月一惊,猛然抬起头来,盯住阿残冰雪般沉静的容颜,疑惑地问道:“你要走?你要走去哪里?”
“加拿大,”阿残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是个很美的国家吧?”
司徒月彻底懵了,“你去加拿大干什么?”
“求学啊!”阿残快乐地答,“是季先生帮我安排的,已经帮我联系妥当了,过完春节就走。”
“可是……”一时之间,司徒月不知该和阿残说些什么。阿残的幸福笑容打消了她要游说她别走的念头,求学一直是阿残的梦想,季庆仁如若出面,势必是帮阿残打点好了一切,她在加拿大的学校和生活起居一定都得到了很好的安排,完全不需要她担心。司徒月自觉又欠了季家一份人情,她唯有加倍做好季小亭的妻子,才不会愧对季庆仁的恩重如山。
阿残知道司徒月的疑虑,毕竟是同胞姐妹,世上最亲的人,她担心她这样一个盲子,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她的求学之行势在必行。“司徒月,虽然我眼睛看不见,可我也想出去见见世面,季先生帮我联系好了那边一所特别棒的盲人学校,等我学好了盲文,就给你写信,好不好?司徒月,我手上握着若昭和妈妈两条命,我对不起你,唯有过好余生,才能减轻我的罪孽……”
“不!”司徒月打断了阿残的话,她想起那个死而复生、翻脸无情的人,心里就瞬间凉透,“阿残,你不要再有负疚感,你没有对不起那个人,不要再有罪恶感,只要你过得好,妈妈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欣慰的。”
“我会的,司徒月,你不要为我担心,你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比你顽强,我就像坚韧的小草,所以你不必为我担心,而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得了白血病,都能熬过来,没有什么事情还能再打倒我了!”
望着阿残一脸坚毅的神情,司徒月含泪而笑,阿残的形象在她面前无比高大起来。姐姐是最棒的,姐姐是不可小觑的。而司徒月做惯了卑微的小草,要尝试做一盆温室里的小花,让季公馆的富庶养肥她。司徒月去找季小亭,既然阿残过完春节就要去加拿大求学,那么她要把她接回季公馆住一段时日,而季小亭当然是一口应承。如果司徒月的性格再强势先,他完全就是个妻管严,软柿子。
方逸伟已经到了北京。在机场接机时,乍一看到人群里的方逸伟,谢凡简直不可置信,刘凝波死去的这段日子,他的侄子竟憔悴成这般模样,他对刘凝波用情之深可见一斑。满含着心疼,谢凡要带方逸伟回谢家,但是方逸伟执意不肯,让谢凡用车送他去了香山。入住在香山饭店,谢凡先回了北京市区,而方逸伟没有在酒店睡下,洗了个澡便径自出了酒店,沿着山路去寻往日里和凝波一起留下的足迹。
偌大的香山,不再是红叶的世界,无花无叶,无红无绿,更没有刘凝波。整座香山,灰蒙蒙,空落落,一如方逸伟的心情。往日里长满肥厚绿叶的夹道丁香,只剩下灰褐色的枯枝,挑着些弹去种籽的空壳;往日里层层叠叠、铺天盖地的艳丽红叶再不能在风中翻腾热情的火焰,而是落在山石泥土中,化于无形;往日里厚茸茸的绿草从山脚一直铺陈到山顶,又从山顶绒毯一样铺陈到山底,而今被霜雪击打,被冬风卷扫,落魄、残败,藏于树根与石缝,怎个凄凉了得?四处是烟霭茫茫,天地灰蒙,隐了亭台与松柏,一派肃杀。
方逸伟拉紧羽绒服的衣领,将头裹在帽子里,一边走一边让心情彻底跌入谷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而今,不但人走,连最最凉薄的自然之物也不复往昔风貌,他和凝波的缘分确乎是走到绝境了。他落魄地走在山间,依稀记得就是这条小道,刘凝波接受了他的求爱,他背着她兴奋地在黄栌树下狂奔,青春飞扬,爱情勃发。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的事情,他的凝波,他的爱情都葬送得一干二净。
不知不觉,走到一家小茶馆前,呼啸的北风中,门庭紧闭,唯有廊前陈旧的灯笼来回摇晃。依稀记得那时他同她撒娇,说肚子饿,她就带他来这里吃了一碗温热的荞麦酒。那个捧出荞麦酒的老头去哪里了?为什么故地重游,竟凄凉如斯?方逸伟一边走一边回忆,又到了斋院。那时候刘凝波入住在斋院里,他把她送到斋院门口。而眼前的斋院也是双门紧锁,方逸伟要伸手去推那院门,忽见院门自己打开了,刘凝波笑吟吟站在门口,依旧是一席白衣胜雪,裙袂偏飞。方逸伟完全震住了。
眼前的刘凝波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浅笑安然着。方逸伟微微张了口,颤声道:“天这么冷,你怎么穿这么单薄?”说着,方逸伟伸手就去揽刘凝波,他要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帮她驱走寒冷,给她温暖,可是他刚伸出手去,她就不见了。她的长发、她的白衣都消融在空气里,连丝毫的痕迹都不留下。方逸伟急迫地喊起来:“凝波……”他抬起脚就要走进斋院内,可是脚抬到半空,刘凝波的声音就从记忆里响起来:“斋院只收女眷,男士止步。”
方逸伟颓然地放下脚,对着紧闭的院门,微微笑起来,笑着笑着,嘴角抽动,泪水便重重滑落。他跌跪在院门前的石阶上,隐隐啜泣。双肩一抖一抖,继而全身都颤动着,只留给人凄凉的背影。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女方丈走了出来。方逸伟抬起模糊的泪眼,见是一个身着缁衣,慈眉善目的女尼,只听女尼道:“施主,何事悲啼?说与老尼,老尼愿为施主诵心经、点心灯,化去你心中烦扰。”
方逸伟站起身,随女方丈走进斋院内。因为天色已晚,斋院内没有其他香客,女方丈气定神闲,在前方款款行走,方逸伟一路跟随她到了正殿。女方丈走到木鱼前,执起木槌敲击。方逸伟望着满室菩萨庄严,木鱼声声,心渐渐沉寂下来,他往莲花跪垫上一跪,虔诚叩拜。一拜又一拜,再三祈祷,也祈不回他的凝波他的妻了。方逸伟为刘凝波供了一盏长明灯,又给了女方丈一些香油钱,让她日日为凝波念诵心经。出了斋院,回到酒店,天已黑透了。
北京的冬天恨不能将人的手脚都给冻断,方逸伟去浴室用热水不停淋洗自己的四肢。手机在床上一直响个不停,方逸伟不想理会。如果打来电话的是谢凡,明天他便可见到他;如果打来电话的是那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人,此时此刻他更不想听到他们的声音。洗完澡出来,看了手机的来电提醒,是向冰儿。方逸伟果断将手机关了机。他来北京要处理一桩很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要办成需要得到谢凡的帮助,更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所以他必须摆脱向冰儿的纠缠。第二日一觉睡醒,方逸伟便去手机店买了一张新的手机卡,然后去谢凡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拜会谢凡。
谢凡正在办公室和一个年轻的女孩会谈,方逸伟进去时,听见他对那女孩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洛神。”女孩恭敬地点头,接过谢凡递给她的一叠书稿,便起身越过方逸伟,出了办公室。方逸伟狐疑地看着谢凡,叔叔温文儒雅的面庞竟现出老谋深算的精明来。见方逸伟满脸疑惑,谢凡笑道:“坐吧,我和你好好谈谈。”
方逸伟和谢凡隔桌而坐,静听谢凡解释。
谢凡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才想到这个计策,让人物色了这么个写手顶替凝波,不然这么多年在凝波身上花的心血就全白费了。你也不想看着公司亏损吧?”
方逸伟没有吭声,目光越过谢凡落在背景墙上,墙前立着高大的书柜,透过玻璃门,他望见了刘凝波的书。他没法指责叔叔的行为,谢凡不但隐瞒了刘凝波的死讯,还让写手接替凝波的业务。或许正如《红楼梦》一样,后四十回永远是狗尾续貂之举,高鹗无论如何都无法和曹雪芹相比,可是那终究是一部完本之作。谢凡除了不想公司造成损失以外,更不想凝波的读者失望。
“谢谢叔叔,让你操心了。”方逸伟声音暗哑。
谢凡看着眼前毫无生气的侄子心疼无比,他依稀记得凝波第一次将他引荐给他时是那样一个生动活泼、朝气蓬勃的后生,眼睛像太阳一样是会发光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宛如一个颓废的老者。
“逸伟,我早就知道你辞职的事情,就等着你来北京找我,你父亲给你留下这么大的产业,你一直当着那么个小秘书也没什么前景,家族企业需要你。好了,现在你自己终于想通了,叔叔真的很高兴你能来北京。”
“叔叔,我还是想回那座城市发展。”
方逸伟的话令谢凡吃了一惊,他匪夷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大侄子,这眉眼很有其父神韵的后生也继承了他父亲痴情的性格。“容叔叔好好想想。”谢凡黯然道。
方逸伟突然杳无音讯,柔桑急坏了。向冰儿不停给她发来威胁的短信,她只好不停地询问白天明:逸伟去哪儿了?
白天明被她问得烦了,就质问道:“你怎么突然对逸伟的去向这么感兴趣?他和你的关系至于让你这样殷勤吗?”一句话噎得柔桑哑口无言。向冰儿的短信却是炮弹一样飞过来:你没有替我看住逸伟,我又凭什么替你保守秘密?你一定会后悔!一定会后悔!
柔桑站在卫生间里,反锁了卫生间的门,她反复读着向冰儿的短信面如死灰。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她一想到向冰儿可能马上就会将那些偷情的照片拿给白天明,她就头皮发麻。不行,她必须阻止事态恶化下去。于是她飞也似的奔出浴室,向医院奔去。一到医院,柔桑连车门都没关牢就冲向住院大楼,司机在她身后喊:“二太太,要在医院等你吗?”柔桑哪里听得见,早一阵风进了电梯。按了楼层,电梯快速升了上去,她只觉浑身汗涔涔的。“叮”的一声,楼层到了,电梯门徐徐滑开,蓝凤凰的面孔呈现在她面前。
看到柔桑,蓝凤凰的瞳仁张了张,然后鄙夷地道:“你不准备从电梯里出来吗?”
柔桑经她一提醒,才挪动身子,呆滞地走出电梯。蓝凤凰不自觉白了她一眼,扭了扭屁股,做出高傲的姿势走进电梯去,却被柔桑碰到肩膀,腋下夹着的信封和文件哗啦啦掉了一地。蓝凤凰一肚子火气,名正言顺给了柔桑一记结实的白眼。
“对不起,对不起……”柔桑连忙蹲下身去要帮她收拾。
蓝凤凰早已拾起地上的文件,并拍了拍信封上的灰尘,瞟了柔桑一眼便进电梯去。柔桑没空理会她的敌对情绪,十万火急朝向冰儿的病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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