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昭是第一次到向冰儿的家。高中时候,向冰儿过生日会邀请班里的男生女生来家里一起玩,方逸伟当然在邀请的行列。他没有来,不是因为没被邀请,而是班里同学都将他和向冰儿配对,他不高兴。因为同学的闲言闲语,方逸伟还差点要打他。所以有方逸伟的地方,他都避开。现在回头想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幼稚无比的年少时光。
“若昭来了?”向太太端了大碗的冬笋炖铜骨到桌上,满面堆笑,欢喜不已。她穿着家居服,围了围裙,显得腰部很臃肿。女人一旦人老色衰大都是这种体态。
“伯母好!”若昭木讷地问了好。
向太太又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跑到厨房去。向太太从厨房到饭厅来来去去几个回合,午餐便开饭了。向太太手艺的确好,她虽是行长夫人,却煮了一辈子饭。当然,向思明也不是一生出来就是行长,能到今天的位置上,付出过很多努力,从热血肯干的青年到圆滑世故的银行家,吃了多少堑,就长了多少智。向太太自是比不上马如芬,一应家务都有家政保姆,她就贤惠地做好丈夫的贤内助,让丈夫一心一意在事业上打拼。到今天,向家能很有底气地和金家联姻,向太太也是功不可没。所谓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向太太卓尔不凡的厨艺在若昭这里全都不济事,一顿饭吃得愣头愣脑的。向思明不禁心里也要犯嘀咕,看起来一表人才的金家少爷怎么每次吃饭都像个愣头青?真不知道女儿看上他哪点。也是,一副好皮囊,一副好家底,就这两点也够向冰儿死心塌地的了,他也不必再挑剔什么。毕竟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女儿喜欢就好,他这个当爹的只要祝福就好。
吃完午饭,若昭立即起身告辞,向冰儿以最快的速度拿了手提包跟了出来。
“和我谈谈。”站在玄关处,向冰儿使劲抿着唇,梨涡淡淡地显露出来。她的目光里有一丝阴险的笑,不藏不掩。
若昭一时愣住,旋即点头。他想他也该和向冰儿好好谈谈,他不会娶她,也不想娶她,他必须游说她取消婚礼。他开车载着向冰儿来到桐江边。桐江是个好地方,若是夏季,谈情说爱,会很惬意。只可惜时令是冬,夹江而长的梧桐全都落尽叶子,光秃秃的。不单是时节不对,人也不对,这坐在身边的人艳丽如花却不是他爱的。
“结婚的地点就放在金家自己的酒店,阿姨跟你说了吗?”向冰儿并不看身边的白若昭,她的目光悠悠地投向远处的江面,清凛的江风吹过来,冰凉冰凉的,这座城市终于有了冬的气息。她的嘴角绽着一抹自信的笑,从没有过的自信。从没有哪一个时间是像此刻这样,让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确定,身边这个人,白若昭,她的未婚夫,再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而白若昭吞了吞口水,感受到喉咙的干燥和口水下咽时食道的生疼,涩涩地道:“冰儿,一定要结这个婚吗?为了你的幸福,也为了我的幸福,请你放手,好不好?”
冰儿淡淡地笑,嘴角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变成了一抹冷笑,她无意识地冷笑着,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若昭。
“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我很小就懂得的道理,为什么你不懂?”
向冰儿艳丽的面容在白若昭眼里突然变得沧桑,若昭感到不可遏制地悲哀,“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明知道我不爱你,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过那不幸福的生活呢?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一辈子得不到丈夫的心,你何苦要这样?”
“为了你爱的人,你不会让我不幸福,为了你爱的人,你一定会让我幸福。”向冰儿把目光从苍茫的江面调回到白若昭身上,她的眼睛就像深山里一泓幽泉,深不见底的阴寒。
白若昭蓦然打了个寒噤。只见向冰儿打开手提袋,从里头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到白若昭手里,淡淡地道:“这是送你的结婚礼物,如果婚礼不能如约举行,那么这个礼物还会到你爸爸和妈妈的手里,这个城市的每个门户网站、每个论坛都会收到这个礼物。”
说着,向冰儿起身,迈着她一贯的婀娜多姿的步伐走远。
看着向冰儿的背影在冬天的暖阳里溶化模糊,白若昭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一阵冬风吹过,他瑟缩了一下。蓦然觉得手里的这个牛皮纸袋有千斤重。打开纸袋的手有些微微地颤,白若昭觉得胸口沉闷地喘不过气来。牛皮纸袋里是一叠厚厚的照片,照片上女孩赤身裸体,就那么一丝不挂地躺在一个男人怀里。男人的脸部没有留下正面照片,不是只出现下巴,便是只到脖子处,而那女孩张张照片都是正面特写。男人的手明目张胆地握着女孩的胸部,他的舌头肆无忌惮地添着那小红豆一样的**。女孩没有反应,一滩烂泥一样紧闭着双眼,雪白的面孔和雪白的胴体毫无保留地呈现着,就那么一丝不挂地躺着,赤身裸体躺在那男人的魔爪下……月!月!月!
若昭的血全部往脑门上涌,一股脑涌上去,堵塞在脑门上,瞬间太阳穴和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身体就像筛糠般战栗,头昏脑涨,头重脚轻,那种昏胀到要炸裂自己的感觉最后化成一声歇斯底里的巨吼:“啊——”然后是许多泪从眼眶里迸落下来,还有许多汗从额头两腮滚淌下来。胸腔里那颗心脏“突突突”跳到几乎爆裂,一声又一声的吼叫,从喉咙里发出来,像绝望的困兽。白若昭嚎啕着。爱情,未来,幸福,仅存的憧憬和幻想,哪怕稻草一样的一线希望,现在全没了。一切的一切全都像龟裂的花瓶,一秒钟的时间坍塌,破碎,冰封瓦解。
若昭从石板长椅上滑到地上去,冰凉的水泥地面粗糙地磨破他的皮肤。他的双手就那么在地上捶打着,头在长椅上重重撞击。拳头和额头都渗出丝丝的血。泪水像决堤的洪在他脸上滚淌,他发出哀哀的野兽般的嚎叫。
月,我的爱怎么可以这样伤害你?怎么可以?月,为什么爱你到头来是这般的伤害?为什么我的爱到头来是让你陷入这样的阴谋和绝境?白若昭连哭声都开始绝望了,他靠在石板长椅上仰头看天,不知何时,阳光隐去,铅云低垂,天空的蓝成了一份遥不可及的念想。
在那镶着金边的乌云尽头,白若昭仿佛看到了月的脸。月巧笑倩兮着,酒窝漾着春风,可是只一瞬那面庞就像被敲击的冰雕碎成缤纷的碎片,若昭的心也碎成碎片。月彻底离他远去了。他的月再也不能属于他了,从此,咫尺天涯,天上人间。若昭的泪干涸在面颊上,冷风萧瑟,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许久他掏出手机给向冰儿打电话。
向冰儿正沿着桐江缓缓地向下走,处心积虑的腹黑**谋得逞的时候竟然没有快感,她的耳边回响着白若昭柔肠百结的质问:“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明知道我不爱你,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过那不幸福的生活呢?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一辈子得不到丈夫的心,你何苦要这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爱得没有尊严,白若昭说过她对他的不是爱,只是执念,因为得不到,所以偏执地要去坚持和追求。而她看到他便觉自己变得很低,低到尘埃里。于是变得面目可憎,心肠狠毒,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看到白若昭的来电,冰儿一时缓不过劲来,电话响了许久,她才接听,电话那头白若昭的声音飘忽无力,她知道那些照片对他打击太大了,简直是致命的。
“我答应你结婚。”若昭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是死海般的沉寂。
这是预料中的事情。向冰儿一点儿都不吃惊,他只能和她结婚,他没有其他选择。
若昭继续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把那些照片全部销毁;第二,让你爸爸把我的贷款批掉,三十万一分都不能少;第三,我要推迟婚礼。”
“你在跟我讨价还价?”向冰儿的心底升起了些丝怒气,事情发展到当下,白若昭居然还敢跟她讨价还价,“你要知道你没有资本跟我谈条件。”
“如果你想玉石俱焚的话。”白若昭几乎从牙缝里挤出那几个字,旋即挂断电话。
电话那头,向冰儿听着断线的嘟嘟声,愣愣失神。玉石俱焚?她苦笑起来,他居然可以为了司徒月赔上自己的性命?为什么这一辈子她得不到这样的爱情?不,她得到过的,曾经有一份爱情摆在她的面前,是她没有珍惜,而现在方逸伟已经佳人在侧,原来这世上没有谁会为谁等在原处。生平第一次,向冰儿有着深深的挫败感,那感觉像黑压压的铅云黑沉沉黑沉沉地盖下来,直到她彻底站在那团阴影里。向冰儿有想哭的冲动,她立刻仰起头,让泪水流回体内。没有哭出来的就不算眼泪,她安抚自己,然后给白若昭回电话。电话那头是长长的彩铃的声音,低靡的女声哀哀地唱:我以为一个人更容易入睡,我以为开着灯的夜晚不黑,我以为冬天的冷能冻住眼泪,只可惜一切只是我以为,如果爱牺牲以后才能永垂,如果心残缺之前就懂完美,如果我还是愿意陪你看流星下坠,会不会一秒钟就千秋万岁,忘了笑,忘了哭,忘了说再会,全都无所谓,无所不为,只是秒针不停,时针怎么追,爱你是个错而我却不能对……
白若昭没有接听,电话自动被挂断了。向冰儿沉吟一下,给白若昭发了短信:我答应你那三个条件,婚礼推迟到正月,既然要做交易,请你手信,否则,你知道后果。
白若昭将短信删除,对着空空的手机屏幕嘴角扯出一抹厌世的笑。他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将那些照片一张一张焚毁,最后连同整个牛皮纸袋一起烧毁。一芒一芒的红星渐渐褪成灰烬,银色的灰在空中飘飘悠悠,最后一阵大风刮过,所有的灰消失殆尽。七年的爱恋,也随风飞到天尽头。从今往后,醉也好,醒也好,再难入梦到谢桥。白若昭的泪又一次浮上眼眶,他把头俯到石板长椅上嘤嘤呜咽。哭声细细碎碎的,肩膀抽动着,所谓肝肠寸断。
他终于挣扎着起了身,摇摇晃晃地沿着江边走。整个人像一具被淘空了内脏的躯壳。回到白家大宅,见了马如芬,道:“我和冰儿商量好了,婚礼推迟到正月,你和爸再挑个日子吧!”
马如芬见儿子额头和手上都是伤口,衬衣上血迹斑斑,唬了一跳,赶紧问:“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白若昭不回答她,只是虚弱地道:“结婚,我答应你,我如你所愿,所有的事情你都和冰儿谈就行,至于我,要离开家一段时间,不要找我,过年我不会回来,但是婚礼前我一定会回来。”
马如芬纵有满腹狐疑,也无法再得到答案。儿子一向是温顺的,他再怎么不满,最后还是会对她做出让步。他已经答应和冰儿结婚,推迟就推迟婚礼吧,反正年前和年后也就一个月的时间。随他去好了。
白若昭回房间换了干净衣裳,收拾了几件细软,便提着行李箱离开白家大宅。他要在生命彻底进入囚牢之前陪着月。他的生命能给月的就剩下一两个月的时间了。
八尺门18号很热闹。除了阿残在床上睡觉以外,所有人都在整理行装,明天她们就要带阿残上北京了。方逸伟很不快乐,因为工作关系,他不能陪刘凝波她们上北京。众人都安抚他。
“你啊,管好你的仕途要紧。我们不想你变成范进,求而不得则疯,终于得到则癫。”刘凝波的伶牙俐齿总要让方逸伟动用武力,他追得她满室乱窜,逮到了又是一阵胳肢窝挠痒痒。每次都以刘凝波的告饶结束。一番打情骂俏之后,方逸伟意犹未尽地去上班。走到铁栅门边,正巧遇见拖着旅行箱的白若昭。白若昭额头的伤叫他吃惊不说,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仿佛只要有谁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他便能瘫下身去。
“你去上班吗?”白若昭先开了口,挤出一个难看的虚弱的笑。
“唔,”方逸伟应得有些迟缓,他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不小心摔的。”白若昭苦涩一笑。
“你小心点。”方逸伟将信将疑。“你小心点”,这是方逸伟的口头禅,他会对刘凝波说无数无数的“你小心点”,吃饭、走路、天凉、天热,他都这么说,现在他也对白若昭说“你小心点”。白若昭点头,黯然一笑。两人不再寒暄,各自迈步。一个出了铁栅门寻他的前程,一个进了铁栅门,和他的爱情做最后的诀别。
见到白若昭狼狈的模样,虽然大家吓了一跳,但还是很欢喜。因为阿残有了手术费,每个人都很振奋,就连阿残都不再说恶毒的话语,而是乖乖地睡觉。月将若昭带进自己房间,心疼地给他的伤口涂上菜油。一边涂,一边嗔怪他怎么那么不小心。她睡了大半天,又喝了许多葡萄糖,酒已彻底醒了,已经进食了些白粥,人清爽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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