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市面熙熙攘攘。开封府照壁外面,聚集了很多人,把路都堵住了。
有两堆人,其中一大群男女老少聚集在那里看热闹,一个书吏敲着锣要念告示。而这边还有一群人,全是穿长袍戴幞头的男子,老少都有,大伙儿挤在那里正在看墙上贴的黄榜。
“生徒”俞良也在其中,他刚从红莺家里赶过来看榜。参加进士科考试的人选,一种叫乡贡、一种叫生徒,俞良就属于当地县学馆送的生徒。
就在这时,一个汉子忽然大喊一声“中了”!接着便蹦了起来,脚提起来时,手便在鞋上用力一拍,手足舞蹈面露红光,又仰头“哈哈哈……”长笑起来。
旁边一个似乎是认识他的人打躬作揖,神情复杂道:“恭喜梁兄……”
俞良侧头看了一眼,继续昂着头细看上面的榜单。进士科及第者人数不多,他一连看了好多遍,仰得脖子都疼了,仍旧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果不出其然,没中。
俞良呆立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怎么办才好。难道要回家去种地?可是他什么也不会,何况愈家那些地真没什么好种的,家中父母、妻子、兄弟起早贪黑十分卖力,可他平素连纸墨的花费都不宽裕,还要靠族中叔伯接济费用。
而那红莺,想来也待自己不薄,可是只送些笔砚纸墨、吃食,和考试必要的费用,多的钱是没有的……她有次说的,不能喂得太饱,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此时此刻,俞良有点无颜见家中父老的感觉,只因对家里毫无作用,现在连个结果都没有……再过三年继续考?俞良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就在这时,听见“唉”地一声,只见一个两鬓都已斑白的瘦汉转身离开了榜下,孤零零地朝大街上走去。俞良望着那背影,一时间觉得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命。
不远处的墙边,一个书吏正在偶尔敲一下锣,一面大声吆喝道:“功名人人有,只要肯出头!便是不求名,白手置田亩!”
俞良被那打油诗稍稍分心,大抵读书人容易被这种东西吸引。
便听得那书吏道:“枢密府‘军国令’,大周天下三百五十州,选出富庶二百州。十州为一军,甲士十万名。
只要良家子,农户、佃农、匠人、读书人,人人凭自愿。盘缠县里掏,每县都要送到营;入营衣食皆可抛,自有公家皇粮饱!上阵立功有厚赏,三年回家置田盖上房!
军籍只三年,三年之后不强求。只要军籍在,父母兄弟无徭役;若有不平事,告状去军府,同袍问官府,是非黑白可得明?
读书识字者,带同乡人入军可为将,去军籍后官家特诏‘制科’可为官;落榜者径直可为吏,军吏又可考‘制科’……”
俞良也没继续听了,十年寒窗,再去从军,不是笑话么?
他想来想去,只能回红莺那里。
路上贩夫走卒匆匆忙忙,行人各行其道,俞良看在眼里,不为名、就为利。
红莺在家里,她腿脚不好一般都在家。俞良是府上熟人,轻易便进了府门。
红莺见面便关切柔声问:“俞郎上榜了么?”
俞良黑着一张脸,终于忍不住问道:“红莺娘子答应把我的诗文送给韩熙载,再由韩熙载举荐给他的好友李谷。怎么李谷全然不知我?诗文定然没到宰相李谷手上!”
红莺温柔的脸色顿时一受,淡然道:“那韩熙载是士林尊者,可能忘了这事儿罢?又或是李谷清廉,没给韩熙载人情?”
俞良听罢一股气堵在喉咙,冷冷道:“娘子真是把小生当三岁孩童。照您说沈夫人(陈佳丽)与韩公的关系,韩公会在这种小事上忤了沈夫人的脸面?还有那李相公,乃韩公可托生死之人……”
“你在怨我?”红莺的脸拉了下来。
俞良心里的憋屈一股脑儿涌了上来,脸色难看地笑道:“你心里就挂着杨业,他一来你那个热乎劲!我在你心里不过是阿猫阿狗一样的东西!这点事对你又不难,你也不愿意帮我……”
“你错了……”红莺冷笑道,“不过你说的也不全错。小女子哩,喜欢的是一堆男儿里,最强的那个。”
俞良顿时恼羞成怒,上来一把抓住红莺的胳膊,一句婊子的骂言塞在喉咙口。
不料红莺并不怕,却冷冷道:“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你想怎地?”
俞良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所措……他不敢骂红莺,这娘们认识一些厉害的人物。
是的,俞良不敢太得罪她;可是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想头?这娘们不知哪里来的很多钱,开了几个铺子,可是与俞良没啥关系,他只能得到一些残羹冷饭;红莺就是个弱女子,还没有双足,可是俞良拿她没法子……做事总会有后果,红莺就看准了他没什么家势本事、却也有家有田有产,还是个读书年轻人,他完全不愿意作奸犯科毁了自己。
俩人僵在那里,沉默了很久,红莺露出了微笑。
俞良不认识什么达官贵人,红莺是他认识的唯一有门道的人。他想了想,红莺似乎没欠自己什么,还给衣给食给住,白陪自己睡。
果然红莺柔声道:“我哪一点对不起俞郎?”
俞良站在那里,十分犹豫徘徊,他心乱如麻。
一面,他觉得这口饭非常不好吃,就算吃饱穿暖美人在怀,心头也非常堵!一面,他现在不知路在何方,毫无出路,这个红莺说不定能给自己一些帮助……她确实也没啥坏处。
就在这时,红莺伸手放在俞良俊朗的脸上,温柔地说道:“我是用心对你好,人哩,最靠得住的还是自个挣来的东西。这话我可整你害你。”
俞良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生吞了一口气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告辞!”
红莺吃了一惊,忙道:“你要哪,我给你盘缠。”
俞良大声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他大步走出门来,拿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俞良步行出府门,一路问人,问开封府招“乡勇”的地方,原来在东京城外。当下便赶着过去。
及至城郊的营前,只见那营寨上挂着一面方旗:忠勇报国之乡亲!
还没走到门口,立刻来了个文吏和几个军士,一问俞良是士子来投军,马上便握住俞良的手腕道:“俞兄弟!今后咱们都是同袍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俞良愕然。
那文吏又带着他进营,嘴皮子没停,“俞兄弟进来就不用见外了,有衣同穿,有饭同吃,什么东西都不用带。咱们先给你安排住处,住下来再登籍造册……”
俞良一下子感觉十分热乎,只觉得这里的人对他特别好!
入营的一路上,只见来往的将士都十分善意地向他招呼。俞良终于忍不住道:“不是,这个……我不会武艺的,你们选兵?”
那文吏笑道:“大帅曹公,最喜读书年轻人和良家子,会不会武艺不要紧,只要人好就行!”他又一副自己人的口气道,“实不相瞒,这阵子招兵挺不好招,非得要自愿、还要青壮良家子。国家正是用人之时……”
俞良脑子一热,抱拳道:“就冲兄弟们看得起在下,敢不报之?”
及至大堂上,一员武将上下打量了一番俞良,也是十分客气,还叫人端板凳上来坐,温言问他的姓名出身等等。
听说俞良是生徒,武将立刻说道:“你要是回家乡,带一些年轻力壮种地的人过来,本将立刻让你做十将!管自己带的人。”
(这乱世刚过,还能读书考功名的人,一般都是家境殷实,在当地有点头脸的人物。)
“十将?”俞良有点疑惑这个军职。
武将侃侃而谈:“咱们乡勇军的十将可不是一般的十将,手下多至三十六人!一队三十战兵,六人火夫,分三火。
有些事儿你还不知,乡勇主要用弓弩火器,战术三段射,因此行伍与禁军十分不同。三队轮流射击,为一都;二都为一团,设校尉;二团为一指挥……一个州征兵一指挥,满编四百七十二人,都是同乡人!”
武将是个指挥使,似乎要招到了人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指挥使,不然是个光杆。他不断劝说道:“愈兄弟虽是生徒,考进士那是万里挑一,可不容易;就算考上了进士,想当官不是还有选试!
现在来从军,你是读书人,再找一些人过来,径直就做十将。将来在战场上立点功,径直从十将只要升两级,都头、副指挥,三年一满去军籍,立刻给官职!
升不了指挥使,去参加‘制科’,只有去籍的军官考试,中榜比直接考科举常科容易多了。再不济,混个书吏,也有一口皇粮吃不是?军官书吏,朝廷会下诏优待,可是能提拔做官的!”
武将为了鼓动他,又低声道:“有曹公等在朝,咱们这些人转籍为官,也不是没人照看……”
俞良心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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