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烟云 十八 喋血

    readx;    七月二十二日晚,去濠城送考的包车返回江安,接下来便是难熬的等待。

    家里的日子实在难过。母亲浮肿病仍不见好,父亲去世那天,她勉强捱起床替他剃头擦身,送葬回来又躺倒了。身体有病是一方面,遮风避雨的父亲死了,母亲像趴架的瓜秧精神垮塌了。见到徐其虎那帮人,抑或未见其人只闻其声,甚至一提他们名字便浑身发抖。——母亲被吓破了胆。

    二弟乐田农中毕业回家,十四岁便当壮劳力使。粪桶的绳套挽一圈,挑大半担粪踉踉跄跄,鼻梁骨都累歪了,只给记半劳力工分;夜间喂牛睡不实觉,滴水成冰要起身轰牛撒尿,别人不干他要求干,只为每夜可挣一分工。

    妹妹乐梅十一,小弟弟乐谷八岁,跟妇女割麦、薅草、掰玉米、拾棉花等农活。他俩手脚快不比妇女们少干,妇女记七分给他们三分。为了多挣两分工,乐谷住进渡口小窝棚,白天出工夜间摆渡,并写保证书“生死听天由命,与生产队无关。”

    三个孩子没日没夜地干,挣的工分不够分粮草,年终结帐需倒找生产队钱。

    晒场上粮食堆成鱼脊状小丘。上风头的籽粒饱满,分给干部及成分好会咋唬的人;下风头的七成饱满度,分给四类分子人家;中间的分给一般社员。

    昨天乐梅乐谷姐弟去分粮,下风头籽粒不饱自不必说,王小四撮不少秕谷添秤。乐田收工回家火冒三尺,捧起秕谷举到弟弟妹妹眼前:这秕子你们也要?说完朝乐谷脸上狠狠摔去,两个孩子委屈得哭起来。

    一复秤,六十斤口粮少了整五斤!乐田眼珠通红:你们俩怎不看秤,眼仁瞎了?一个月的口粮少五斤,喝不成粥喝水!乐谷边哭边解释:我看秤的,秤花不错秤杆高高的呢。乐田吼道:呸!王小四惯用的鬼把戏,秤砣往上一托,秤杆可不翘起来?

    乐梅抽噎着说:二哥,下回分粮你去吧,他们兴许不敢欺你。

    乐田蹲在地上哑口无言。想想自己哪天不挨欺负?他揪住自己的头发拼命锤打,放声哭道:这日子没法过!老天爷你睁开眼,天理难容啊!

    母亲在床上抖得如筛糠。

    父亲已过了断“七”。小河弯杂树丛里,斗笠大的土堆早实沉下去,长出稀疏的青草。竹竿依旧斜插在那里,白纸幡脱落下来盘在地上,风吹日晒雨淋变成浅灰色,活象巨蟒蜕下的皮。

    蒋乐生心思全在录取结果上:能录取这个家还有希望,取不上呢?他不敢想!

    日子慢吞吞过去,越到后来他越沉不住气,紧张、焦急、担忧、恐惧、茫然。熬到八月二十号,他急匆匆赶往学校打听消息——去年这时候录取通知到了。

    校园一片宁静。传达室校工刘爹身穿背心短裤,脚套木屐躺在藤榻上摇芭蕉扇。见蒋乐生心神不定安慰道:快了,就这两天。今年个顶个稳取,回家等好消息吧!

    又一个不眠之夜。蒋乐生似睡非睡中,见许多盖红印章的录取通知半空里飘来飘去,说不上哪所大学的,也看不见录取者何人。他踮起脚伸手去够,指尖刚刚触及,那些纸片象气球飘向空中,越飘越高越远,悠悠不见了踪影。

    他心烦意乱睡意全消,下地开门出外走走。

    朦胧月光下四处静悄悄,纺织娘在草丛里叫得烦人。他信步来到生产队牛棚,麦糠燃起的浓烟发挥着驱蚊功效,几头老牛正安详地反刍。劳累一天的乐田躺在地上睡熟了,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嚼蚕豆一般。

    出牛棚沿小路来到大河渡口。一条水泥船静静地拴在柳树上,划船用的木锨湿漉漉的,看来乐谷摆渡刚睡下不久。人字架窝棚里铺块草席,八岁的孩子孤零零仰面朝天躺着,芭蕉扇从手里滑脱,任凭蚊虫叮咬睡得很香。

    为挣价值仅二分钱的工分,两个弟弟甘愿睡牛棚住窝棚,长年累月没囫囵觉睡,他们还都是儿童啊!

    与前两届一样,这年高考分数既不公布也不通知本人,只供“内部掌握”。八月二十二号,首批重点高校录取通知书寄达,三天后一般本科院校的也接踵到齐。这些录取通知书的得主全都根红苗正。

    校门口玻璃橱窗里,教导处逐日公布录取结果,高校系科和被录取人名字熠熠生辉。十二年寒窗换得金榜题名,值了!

    一连几天下午,蒋乐生蹲守在传达室,邮递员一到,帮刘爹收挂号信拆封登记。他的心提到嗓子眼,飞快地拆开再飞快装回信封。他在寻找属于他的录取通知书,即便未填过志愿的院校也不放过——当初他志愿表“是否服从录取其他院校”一栏全填了“服从”。

    后来他发现,重点及本科院校录取的没有一个像他成分不好,心情反平静下来,由失落转为继续期盼。专科的通知书还没到,他寄希望被大专录取,管它工专、医专、师专、农专什么专都行。专科学制短,早点毕业养家糊口也好。

    最后两天,大专的录取通知书寄到,果然都是成分不好的同学。蒋乐生望穿秋水还是盼了空!刘爹“个顶个稳取”的包票不管用。

    八月三十一日中午,金字红榜列出最后一批录取名单,下面标着一行小字:接省招办通知,六零届高校录取已全部结束。教导处。

    这一届仅四个人榜上无名:除蒋乐生外另外三个人,荣子山黄灿不光成份不好,反右时被辩论过,此前复习也没太拼命,早已心如死灰不抱希望;“诗人”黄新官骑自行车出了远门,说想效仿李杜云游四方。走前双手一摊耸耸肩:取上就念不取拉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明天新学期开学,校园里活跃着师生们的身影。去县人委报喜的队伍渐渐远去。

    蒋乐生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天空又高又蓝,鸟儿快活地飞,蝉在树顶叫得正欢。秋后的日头很毒,照在头上麻麻的。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幻觉?我醒着还是在梦里?

    他象条无人问津的流浪狗,在待过六年的校园里踽踽独行:教室、阅览室、宿舍、操场,捡到过饭票的小河沿……他知道自己被惨遭遗弃,成了母校“江中”的弃儿,全国几百所高校的弃儿!

    不知不觉走到教工宿舍区,他想去见见班主任武老师。窗户上挂着厚厚的布帘,才想起她正坐月子。

    他打定主意去见许校长,问问什么原因没有录取。许元绍来“江中”主政四年,性格羞怯的蒋乐生从未主动找过他,仅有一次单独交往是不久前填报志愿——许校长问怎不选比“江陵化工”好点的学校作第一志愿?蒋乐生当时极为振奋,求他给改改,他却马上改口说这样也行。


    校长室位于大雄宝殿的东北角。解放后泥菩萨被砸,空壳宝殿做了室内运动场。升格完中后校舍紧缺,大殿子改作教师办公大厅,东北西北两角隔出校长室和教导处。许校长调侃道:泥菩萨故居如今供奉咱们肉菩萨,老师们都是教书育人的菩萨。上百名“肉菩萨”的办公桌按年级和教研组拼在一起,形成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方阵,八百平米空间一览无遗。

    春天粮食局局长的儿子转学来“江中”,总务处夏主任不失时机盯上去,对局长诉说老师们定量太低,饿得上不动课,能否批点黄豆补充些营养?局长说黄豆不行,批二百斤豆饼吧。老夏大喜过望,拉回食堂用水泡了,掺进大米煮饭只收一半饭票。老师们吃饱肚子,都夸老夏有办法。

    不料第二天个个肚皮发胀,咕噜咕噜一个劲放屁,大厅里放屁声此起彼伏,低沉的高亢的短促的绵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熟豆饼的浓浓气味。那位颧骨象猴腚的侯老师说:乖乖隆的冬,百人臭屁大合奏,胜过新年音乐会!头发花白的生物教师凌老夫子文绉绉道:屁乃人身之气,焉有不放之理?诸君在此尽可大放特放,学子面前可要摒牢,免失为师之尊!一通“屁说”引发哄堂大笑,年轻女教师们羞红了脸笑弯了腰,索性趁乱放个痛快。

    蒋乐生敲门求见时,许校长正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喝茶,凝视着杯中叶片的沉浮,以至敲第三遍门才听见。

    一双露大拇脚趾的黑布鞋跨进门,蒋乐生头发凌乱面容憔悴,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立正姿势站在他面前。

    许元绍对不速之客的到来很意外:哦,蒋乐生。有事?

    蒋乐生点点头,机械地回应“嗯”。

    许元绍呷口茶,放下玻璃杯指指对面椅子:坐吧。毕了业就是校友,坐下说话。

    身份由学生变为校友的蒋乐生喉咙干涩,清清嗓子开门见山问:许校长,招生结束了,我怎么没有录取?

    许元绍从愕然中醒来,迅速理清思路——能哄则哄不与他纠缠,快快打发了事。

    应该说许校长对蒋乐生本无恶意。这个学生成绩优秀,在校循规蹈矩表现良好。他外调材料上疑点很多,从土改合作化起,其父所有问题没有政府部门结论;大队“坚决不同意上大学”的要求实属罕见。他出于保护学生的本能,同意陆新明实地调查再作争取;但是受少惹麻烦不犯错误思想支配,“认公章说话”最终将政审结论定为“不宜录取”。

    高考阅卷结束,蒋乐生分数列濠城地区一市六县之首。许元绍心怀歉疚,一度产生过扼杀人才的罪恶感。

    没有办法,政策决定的。夜深人静他这样宽慰自己。

    蒋乐生凄楚的眼神在等待。许元绍淡淡地说:是啊,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没取你。口气象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真的吗许校长?你也不清楚什么原因?蒋乐生瞪大惊疑的眼睛问:我填的志愿不合适?要么是考分算错了?成分不好取个专科也行啊!全国好几百所高校,就没有一家录取我?

    许元绍见他情绪很激愤,有意岔开话题。倒给一杯水说:喝点水吧。瞧你嗓子都哑了。录不录取木已成舟,谁也改变不了。

    蒋乐生嗓子正冒烟,接过杯也不道谢,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他用手背抹抹嘴,哀伤地说:我知道这个结果难改变,但想弄明白为什么。

    许元绍抓住对方弱势心态,赶忙把话说死:不是难以改变,而是根本改变不了!他顿了顿,以校长的矜持口吻教训道:蒋乐生啊,都说你很聪明,聪明人就不该钻牛角尖。钻牛角尖有什么意义?

    一听这话,蒋乐生从椅子上弹起,眼泪夺眶而出:许校长,我没有钻牛角尖!全校四个人没取就有我,难道不该问为什么?好比……一个食物中毒快要死的人,总该明白中了什么毒,是谁下的毒!

    许元绍象挨了一耳光,勃然变色扭歪了脸,厉声喝道:你小小年纪,怎说出这种话?你在跟谁说话?什么中毒下毒的,就你这种仇恨社会的思想,哪所大学会录取你?哪个学校敢取你?

    蒋乐生仰脖喝干杯里剩下的水。他眼里布满血丝,嘶哑的声音在颤抖:许校长,请不要拿大帽子压人。我是你学生,从初三到现在,你当了我四年校长,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天你就把我当亲生儿子,听听我心里话好吗?

    许元绍的良心受到猛烈撞击,如面对遍体鳞伤的小动物,产生了一丝恻隐之心,酱紫色脸膛慢慢恢复平静。

    许校长,我很希望有像你这样一位革命干部员父亲,但这辈子已不可能。前年大队‘群专指’批斗我父亲,后来不了了之。为划清界限我半年没敢回家……我改变不了家庭出身,唯一能做的比别人更发奋读书,学好知识报效祖国,也改变个人命运……我的家一贫如洗,高考前夕父亲病故,母亲长年卧床不起,弟弟妹妹还小,我撑不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上大学是我唯一出路……填志愿那天,你问我怎不选比江陵化工更好的学校,对我是多大的鼓舞啊!现在请你告诉我,告诉把你当作父亲的学生,我哪方面不够录取条件?你是一校之长,不问你问谁?

    汗水浸透了短衫,粘在他羸弱的身躯上,根根肋骨暴凸如搓衣板。蒋乐生泪眼婆娑字字血泪,期待校长道出实情。

    许元绍开始倒被这些情真意切的话打动,最后见他依然重复先前的盘问,不禁大为恼火,索性把话说绝:知道不够录取条件就行。组织秘密随便告诉你?

    “秘密”两个字果然奏效,蒋乐生被怔住了,一时哑口无言。少顷仍不甘心问:我考试成绩如何,到底考多少分?十二年苦读就为这一考啊!

    天真的孩子在寻求心理安慰——似乎考分高,不录取怪不得自己。

    许元绍为使出“秘密”杀手锏而得意。他抬腕看看手表,冷冰冰说考分没有公布吧?凡是不公布的都属秘密,说明不需要你知道……你走吧蒋乐生,我还有事,没空同你纠缠!说完抓起桌上的钥匙等着锁门。

    如此的狰狞面目,如此的无赖态度,如此的强盗逻辑!蒋乐生有理无处诉,悲愤欲绝。

    办公室一角,大殿子擎天巨柱油亮油亮的,下端嵌在扁鼓形花岗岩底座上。

    小时后看过《杨家将》小人书。老令公兵败两狼山,悲愤交加碰死李陵碑的场景突然浮现蒋乐生眼前。

    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头顶,他咬牙切齿吼道:许校长,你---真狠!

    他瘦小的身躯豹子一样,以百米冲刺速度向前猛冲,“砰”的一声撞在柱子花岗岩底座上。十六岁少年倒下了,血从额角挂下来,象弯弯曲曲的蚯蚓。



十八 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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