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乔楠就可以回学校了,而薛冬梅还要继续留在医院打吊瓶。她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不再那么焦虑地想要学习了,甚至笑着跟乔楠说再见,约好学校见。
乔楠心情舒畅,不想一走出医院,就看到了面色阴沉的妈妈,还有眼睛红肿的妹妹。乔琳到底是年纪小,看到哥哥没事,立刻飞奔过去抱住了他:“吓死我了!”
乔楠拍了拍她的背,甚至慈祥地笑了笑,在这一刻,兄妹间的“恩恩怨怨”全都烟消云散。虽然,过不了三分钟,二人又会吵作一团。
李兰芝将早餐塞到乔楠手里,冷冰冰地说了句“瞎胡闹”,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乔琳用手背擦去眼泪,悄悄说道:“妈妈昨晚一夜没睡,我还看见她哭了!”
乔楠料到了,看着妈妈的背影,愧疚涌上心头。不过也就愧疚那么一小会儿,在跟妹妹一起上学的路上,跟她逗了几句嘴,就把愧疚忘到九霄云外了。
乔琳在马路牙子上蹦蹦跳跳:“对了,刚才王大爷还问我,你今天怎么没去买包子?他给你留了二十个呢!你是猪吗?一次吃二十个包子?”
乔楠瞬间紧张起来,捂住了妹妹的嘴:“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没说什么呀,只说你去医院了。”
“那就好。”乔楠松开手,说道:“如果你敢跟妈妈说…”
“那就拿封口费来。”乔琳伸出手,无比娴熟地谈着这笔业务。
乔楠咬牙切齿,从裤兜里掏出几块零钱,放在了妹妹手里。乔琳很是得意,冲着哥哥做了个鬼脸,背着书包就跑了。
兄妹俩在校门口分道扬镳,乔楠迈着大长腿跨上楼梯,嘴里吃着妈妈给他买的煎饼果子。他回到教室的时候,正好是第一节课上课前。他打开教室门,同学们下意识地抬头看他,一刹那间,教室格外安静。但是不过几秒钟,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徐威那个二货还站起来欢呼。
乔楠塞了满嘴的煎饼果子,一下子就被同学们给弄愣了。他去了隔离病房一天一夜,怎么回来就变成了大英雄?
直到上课铃响起,教室才安静了下来。徐威假装摸了把眼泪,百感交集:“实不相瞒,我们都以为你要挂了。”
“你才要挂了呢!”
若不是在上课,乔楠真想把这个二货给吊起来打一顿。
不过乔楠确实感受到了同学们的变化。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真的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而他们也在恐惧中捱过了一天。对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来说,“死亡”原本是个太遥远的词眼,而此番虚惊一场,让他们一夜间长大了不少,以至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感恩和庆幸。
薛冬梅又打了一天吊针,才确定可以出院了。考虑到她家的实际情况,再考虑到她逆天的学习成绩,学校低调地帮她垫上了住院费,反正本来也没有多少。在出院之后,薛冬梅先去了校长办公室,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并且跟徐校长承诺,等她有能力之后,一定会偿还这笔钱。
徐校长只是笑笑,并没有往心里去。并且很明确地告诉薛冬梅,学校只是惜才心切,并不会以此来做宣传,让她放心。然而在数年之后,当二中的“希望助学基金会”成立、而薛冬梅正是基金负责人的时候,徐校长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诺千金”。
薛冬梅是在晚自习时分回到教室的,她低着头走得飞快,就是不想引起注意。尽管同学们都知道了她的动静,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低着头做自己的卷子,好像提前约好了一样。
薛冬梅刚坐下,同桌王岩就把一堆卷子都递给了她,小声道:“这是今天刚发的,明天就要讲。”
卷子叠得整整齐齐,而且根据科目的不同,都用便利贴给隔开了。薛冬梅心里一暖,蠕动着嘴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谢谢。”
王岩也同样嗫嚅了一句“不客气”,又找出几个笔记本,放在薛冬梅面前:“这是乔班长让我给你的,这是他这两天记的笔记。”
学生时代的笔记无异于个人的武功秘籍,薛冬梅没想到乔楠会大大方方地借给自己。她一边奋笔疾书地抄,一边想,有时候“谢谢”两个字的确太苍白了。
她抄完了,回过头去看那个少年。他眉头紧锁,右手在不停地写写画画,似是在钻研什么刁钻的问题。都说专注的男生最有魅力,也难怪那么多女生偷偷喜欢他了。
难以置信啊,这个少年居然在医院里陪了自己一晚上,还跟自己聊了那么多!薛冬梅转过头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又烧了起来。
二中女生宿舍,409房间里,一群女孩子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昨天李嬷嬷特意来了解情况,数落我们的不是,说我们嫌她脏,带的东西也不卫生,一次次忽视了她的好意,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什么呀!明明是她不通人情好不好!”
“李嬷嬷的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她会一次次地问,直到解决好了为止。现在怎么办,咱们得给她个交代啊!”
大家七嘴八舌,最后也没个定论,眼看薛冬梅就要回来了,黄金子看到了桌子上的核桃,灵机一动:“嘿!咱们当着冬梅的面儿,把核桃吃了吧!”
王岩嫌弃地皱起了眉头:“才不要!听说这是从山里捡回来的,那么脏,谁敢吃?”
黄金子说道:“我听我妈说了,这样的核桃营养价值最高,要不冬梅也不会把它们当宝贝,拿给我们吃呀!”
张娟连连摇头:“我心里有疙瘩,不太敢吃。要吃你吃呗!”
核桃是春节过后薛冬梅从家里带回来的,家里的核桃差不多都卖掉了,爸爸特意为她留出了五斤,让她补补脑子。所以在她的印象里,这是难得的好东西。她一声不吭地放在了室友的桌子上,也不管她们喜不喜欢。
为了改变同学们对自己“抠门”的印象,她在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一大把。她默默做出的努力,只换来了寥寥几声“谢谢”。虽然室友们没有当着她的面扔掉,但是也没吃,这些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黄金子说道:“这样吧,咱们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就吃第一个,如果没有不良反应,咱们就分着吃了,好不好?”
众人纷纷赞成,然而黄金子还是输了。她哭丧着脸说道:“最先的倡议者往往是最深的受害者,这话真是一点儿都不假!”
张娟已经麻利地砸好了核桃,放在了黄金子手中。黄金子眉头紧锁,一脸苦相。在门口把风的王岩催促道:“快点儿,她走过走廊了,快吃下去!”
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黄金子眼含热泪将核桃吞了下去。她夸张地又哭又笑,无措地拍着室友们的肩膀:“哇,原来核桃这么好吃!”
薛冬梅正好听到了她的赞美,她在门口愣了一下,但是没吱声,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床位。黄金子没有气馁,而是大声说道:“真的好吃!不信你们尝尝!”
黄金子已不是刚才那幅又哭又笑的怪异表情了,张娟将信将疑,砸开一个吃了,也赞不绝口:“哇,真的挺好吃的!”
薛冬梅正在往上铺爬,听到她们的赞美声,顿时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头来。黄金子真诚地说道:“下次再给我们带点儿吧!”
薛冬梅愣了几秒钟,点了点头:“好。”
“哦,对了!”张娟从桌子上拿过一瓶还未开封的洗面奶,递给薛冬梅:“今天我姐姐来看我,给我带了点儿洗漱用品。我现在用的洗面奶够用到毕业了,这瓶你帮我用了吧!”
薛冬梅从梯子上跳下来,却没有接过洗面奶。她刚进宿舍的时候,都是用香皂洗脸,结果这群城里的女生大笑道,“哇,现在还有人用香皂呢!”洗澡的时候,她也不会用沐浴露,又被室友们笑了一番。从那儿以后,她再也不跟她们一起洗澡了。
昔日的嘲讽声还回荡在耳边,被踩碎的自尊心还没有长好,若按照薛冬梅以前的脾气,她早就一手打翻了,并且骄傲地留下一句“谁稀罕”。不过这两天的历险,也让她收敛了很多,她犹豫再三,还是接过了室友手中的洗面奶。
众人瞬间松了一口气,偷偷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
“谢谢。”薛冬梅小声道:“昨天你们送的面包,还有…今天的洗面奶。”
黄金子笑道:“这算什么呀!咱们同学一场,这都是些小事,别往心里去!”
薛冬梅轻轻点头,或许“同学”二字的分量,还要一点点体会吧!
转眼到了四月下旬,非典的情况在一点点好转,馄饨馆的生意也逐渐恢复了。周末傍晚,三个小孩久违地聚在馄饨馆,乔琳、魏成林在苦哈哈地写作业,孙瑞阳正在入神地看着《哈利波特》,悠闲自在地做着监工。
“真不公平,凭什么咱俩写作业,瑞阳哥就能看小说?”魏成林愤愤地说。
乔琳回敬道:“有本事你也被特招进二中的实验班啊。”
魏成林嘟着嘴:“难不成学习好,做什么都是对的?”
“那当然,如果你能跟瑞阳一样,那你连着去一个星期的网吧,你妈都不会说你。”乔建军说着,端出了三碗馄饨。
孙瑞阳笑道:“乔叔,我还要一个煎鸡蛋。”
乔建军惊呼道:“哎哟,我都忘了!瑞阳都是半大小伙子了,饭量比以前大多了!”
孙瑞阳嘿嘿笑了两声,乔琳嘴里塞得满满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孙瑞阳被盯得浑身不自在,问道:“怎么了?”
乔琳将馄饨咽下去,说道:“我爸说你长成半大小伙子了,可是我没看到什么变化啊!”
孙瑞阳推了推眼镜:“量变终会引起质变。”
魏成林跟乔琳求助:“什么意思?”
乔琳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也听不懂。”
孙瑞阳很无奈,只好把头埋在碗里,大口吃了起来。乔建军将煎鸡蛋端出来,很欣慰地看着三个孩子狼吞虎咽,自言自语道:“瑞阳刚出生的时候,瘦得跟个小猫崽似的,一直在医院里住着,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
乔琳插嘴道:“我还记得他小时候有哮喘,一到春天,陈阿姨就不让他出门,害得我们天天去他家陪他玩。”
魏成林说道:“我也记得,瑞阳哥小时候就一直戴口罩!”
“你们这些小孩儿都能健健康康地长大,真是不容易啊。”乔建军感叹道。
“哟,非典还没过去,孙秀才居然敢来饭店吃饭了。”推拉门被拉开,原来是徐威来了,乔楠跟在后面。
“徐威哥!”孙瑞阳开心地打了招呼,解释道:“我妈的画室快要开了,今天不管我,我就跑出来了。”
乔楠虎着脸恐吓道:“你可别吃碗馄饨就感冒了,要不你妈又要来我家哭了。”
孙瑞阳吐吐舌头:“我妈也太小心了,不用理她。”
几个孩子说笑了一番,推拉门又一次被打开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校服、留着齐耳短发的人站在门口。
“薛冬梅?”
“听同学们说,这里的馄饨特别好吃,我们马上就要从二中毕业了,总得来尝尝吧。”薛冬梅有些羞涩地说。
“哦,哦。”乔楠急忙把书包放在一边,说道:“你到这边来吃吧。”
“好。”
那一桌的三个小孩用书本遮住一半脸,不怀好意地看着那无比尴尬的一桌。乔楠头也不回,冷声道:“还看?是不是想挨揍了?”
三个小孩立刻吓得如鸟兽散,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薛冬梅被逗笑了:“扎马尾辫的那个就是你妹妹?”
“嗯。”
“长得很可爱。”
三个人完全是在没话找话,徐威受不了这种尬聊,借口要回家洗澡,提前跑了。乔楠三两口吃完,跟薛冬梅说道:“我也回家一趟,你稍等我一下。”
“嗯。”
乔楠离开后,乔建军收拾好了桌子,薛冬梅摊开书,认真地背起了英语单词。乔建军瞥见了她粗糙的手,右手中指上磨起了厚厚的茧子,写字的时候,手有点儿不听使唤。或许今天学习不在状态,薛冬梅写着写着,突然就啜泣起来。
乔建军急忙问道:“这位同学,你怎么了?”
“大叔,你这里有胶带吗?”
“有是有,你要胶带做什么?”
薛冬梅接过透明胶,将圆珠笔捆在了手指上,捆得紧紧的。乔建军大吃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薛冬梅哭得很绝望:“我的手又握不住笔了,太没用了!就算捆着写也要写下去!只要有一会儿不写,就会有无数人超过我。”
乔建军在她对面坐下,拉过她的手,将胶带一圈圈地拆了下来,缓缓道:“你小时候玩过跳皮筋吧?”
薛冬梅没吱声,乔建军又道:“我家两个丫头小时候很喜欢玩跳皮筋,只要一有时间就跳,结果每个皮筋都撑不了几天,就要买新的。人啊,跟皮筋是一样的,没日没夜地撑着,很快就会断的。”
薛冬梅哭道:“不行,我不这样撑着,就会被甩开…”
“那你也别吃饭了,吃饭还浪费时间呢;也别睡觉了,睡觉多耽误事。也别去厕所,能省下不少时间呢。你愿意这样活着吗?”乔建军喘了口气,说道:“人啊,尽力活着就行了,别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如果那根弦断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刚从医院回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薛冬梅若有所思,不知不觉地停止了啜泣,而乔楠也赶了回来。乔建军说道:“你们早点儿回学校吧,太累了就歇歇,慢慢走才能走得更远。”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馄饨馆,乔楠将一个书包递给薛冬梅:“这是我姐的书包,她没用过,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喜欢就先拿着用,不喜欢我就带回家。”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抽绳牛仔包,简单到没有任何图案,却十分大方。薛冬梅说道:“真好看,我在港城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书包。”
“这是我姑姑从德国寄回来的,我们三兄妹一人一个。我姐在上海呢,她说用不着,给我妹妹用。我妹妹也不缺书包,所以这个就一直放在家里。”
薛冬梅的自尊心又在作怪,让她抗拒别人的好意,可是少年澄澈的眼神却让她不知不觉地接了过来,说道:“我很喜欢,谢谢你。”
乔楠一下子笑开了:“没什么的,都是同学。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这是我妈给你的,省得他们说闲话。”
他连这些都想到了,细心得不像“乔木头”。薛冬梅点点头,问道:“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要给我书包吗?”
乔楠挠了挠脑袋,真的说不出口——难道说看她用超市购物袋,心里过意不去吗?万般为难之际,他灵机一动:“那天帮你填住院信息,看到你是五月出生的,这不马上就到五月了吗?就当是给你的生日礼物了。同学一场,总算要留下点儿纪念嘛!”
薛冬梅一下子笑开了花,灿烂的笑容乔楠诧异了一下——原来女孩子笑起来这么好看!
五月初的某个清晨,乔楠左顾右盼,确定没人之后,才走到王家包子铺。王大爷机灵地扫了一眼,伸出两根手指头。乔楠点点头,小声道:“嗯,二十个。”
王大爷麻利地装好包,塞到了乔楠空空如也的书包里——乔楠手里拎着一个购物袋,复习资料全都装在这里面呢。
走到校传达室,警卫室顾大爷检查了他的走读生胸卡,警惕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购物袋。乔楠笑容可掬:“您看,这不都是书吗?”
顾大爷没有再为难他,乔楠便大摇大摆地进了校门。这种毫无利润地帮住校生代购包子的行为,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坚持下来的,而乔楠坚持了三年。只是他不知道,他背后的书包一直隐隐地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的包子香味。
顾大爷看得一清二楚,而李兰芝正好走进了校门,自然也看到了。乔楠给同班同学带了三年包子,老师们自然也看了三年。但是他们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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