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季候风的变迁,峂港的雨季到来了。常常清晨还是晴空万里,午后便一阵疾风骤雨。陆阿婆的旅社有两间客房漏雨,江海和成哥带了工具来帮忙修理。
某间客房的晾衣绳上有三五个小木夹子,带着太阳、小鱼还有青蛙一类的装饰,在楼外绿意盎然的树影映衬下格外鲜艳,江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阿俊从楼下端着凉茶上来,探头说:“那是满心留下的,这是她住过的房间。”
江海“哦”地应了一声,整理着工具,“修好了。”
“那个……”阿俊试探地问,“满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江海置若罔闻。
阿俊又探询地望向成哥。
成哥清了清嗓子:“满心说八月份就去美国,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他说着,瞟了江海一眼。
江海拎着工具箱起身出门:“她不会回来的。”
阿俊瘪嘴:“怎么会,她还说要带我们转北京,请我们吃炭火锅不是?”
走出旅社,街巷间一片水色,整个世界因为一场暴雨而新鲜润泽。江海抬头,那几只小夹子在微风中随着长绳轻颤。
他忽然想起在蔡满心离开的前夜,他一口气喝了两小瓶白酒,意识似乎还清醒,脚步却不受自己的控制,本打算回家,却沿着海边走了一路,不知不觉踱到旅社楼下。抬头望去,蔡满心的房间没有一丝光亮。给阿俊打了电话,他说已经送蔡满心回去了。她要赶第二天一早的长途汽车,想来已经休息了。
江海发了一条短信给她,抬起头,最后一次凝视那个窗口,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回走。就如同他现在一样,一言不发,沉默着走在路上,心中什么都不去多想。
小孩子们最喜欢这样的雨停时分,赤着脚在街巷间追逐;自行车和摩托车路过积水,扬起一片片水花。傍晚的小城渐渐嘈杂。而这一幅幅鲜活的画面在江海脑海中忽然成了黑白的场景,他走过小学和宾馆之间的那条小巷,仿佛又看到在路的尽头,蔡满心在路灯的青白光晕中侧身而立,歪着头,得意而欣慰地笑着。
那夜的记忆,似乎只剩下一些散乱的光影。他睡到正午时分,直到空气变得闷热,令人觉得胸闷气短。起身时依旧头疼,江海不禁蹙眉,恍惚中好像有一双手曾轻柔地抚过自己的额头,在她探身时,带着淡淡草木气息的清香。
江海一直以为,那是某一种洗发水的味道。在不想寂寞时,他用同样的双手去拥抱别的女子。在肌肤的触碰和身体的纠缠之间,却再也没有那些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一切,便这样凭空消失了。
蔡满心已经离开数月,如成哥所说的,想来她已经到了美国。她是聪明而又天真的女孩,可爱而落落大方,在哪里,都会闪闪发亮。她的世界延伸到海的另一边,比他所想所见的更为宽广。
天高海阔,谁还会记得,峂港这样一个小小的、在地图上需要用最小的圆圈来标注的城镇?
一切就此结束也好。短暂的相处,没有太多太久的纠葛,不会重蹈覆辙,再次将一个人从心头剥离出去,让一颗心血肉模糊隐隐作痛。
同样的城镇,同样的街巷,同样来了又走的人群,每一天都如同前一日一样,周而复始。他试着让自己相信,这就是自己熟悉的峂港,一切和原来一样。
现在分开,还不算太晚。
成哥收到游客们寄来的照片,他将其中一张交给江海。他和蔡满心各自穿了黑白色的帽衫,头抵头开心地笑着。
“照得真难看。”江海摇头,将照片推回,“我不要。”
“放在柜台上吧。”成哥努努嘴,“那有一摞废帐本,回头我一起拿去处理掉。”
江海不说话,翻开旁边一本吉他谱,将照片夹好。
“阿海,”成哥抬眼看他,“满心真的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江海轻笑,“你们都这么说。”
成哥一向了解江海,知道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无奈地摇头。
江海沉默片刻,说道:“最近顾客没有那么多了吧?风高浪急,尽量少出海吧。”
“好,好的,”成哥有些心虚,急于解释,“前段时间有顾客要带海鲜回去,要得比较多……”
“那也不必这种天气冒风险。”江海淡然道,“我们这里,安稳说不上,平安却是少不了的。如果你最近需要周转,看我有什么能帮忙的;但有些生意,我们不能碰。”
“你……都知道了?”成哥低了头,“我听说,阿贞过得不是很如意,打算离婚。我想要是有笔积蓄,就接她和女儿回来峂港。”
江海蹙眉:“以前你和贞姐一起照应我,你还不了解她么?如果你告诉她这积蓄怎么来的,她用的安心么?”
“是我太心急了,一时糊涂。”成哥叹气,“其实分开这么多年,我以为有没有阿贞也就无所谓了;可是没想到她或许有可能回来,我和做梦一样,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江海在成哥背上重重拍了两下,“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他点上一支烟,离开时,没忘记拿着刚才柜台上那本吉他谱。
对他而言,照片是多余的,那凝固在一张薄纸片上的眉眼,远不如记忆深处的生动。她胳膊交叠,趴在桌上笑眯眯看过来;她小心翼翼拎着螃蟹去海边放生;她佯装生气时孩子气地噘着嘴;她开心时笑声清脆;她抱着一只大椰子,歪歪斜斜走在沙滩上,额头上都是汗,闪闪发亮。
他从不想要去看她,却不知何时起目光已经停留在她脸上。那被暖金色夕阳勾勒出的轮廓,俏皮的鼻头,浓长的睫毛,平素叽叽喳喳的女孩,有难得的沉静。在她忽然转过头来之前,江海也不知自己已经凝视了她多久。
走在路上,街边一家理发店的大音箱里放着《月亮代表我的心》。江海眼前浮现出现蔡满心微阖双眼陶醉歌唱的样子,他忍不住跟着旋律哼唱起来:“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让我思念到如今”。仿佛又回到那天那夜,他们在月光下亲吻。三角梅和鸡蛋花肆意生长,蔓延在所有分别与思念交错的时空中。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却忍不住又想,如果她有可能回来,自己是否也如做梦一样。
我们总是很轻易就能伤害爱我们的人,却无法弥补那些伤痕。
已经太晚了。他想,我们分开的,已经太晚了。
有些人相守一世,也不曾真心相爱;
但爱上有的人,或许只需要一个凝视的瞬间。
那天他在儋化的长途车站买票时,排在前面的女生一口北京口音。她随后买了甘蔗汁,就在路边盘腿坐下,一副心满意足的快乐模样。
刚从东兴和芒街回来的江海,习惯性在临街的商铺闲看,身边架子上的帽子忽然被“噌”地摘下,空当处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脸庞,而她并没有看过来,而是欢欣地将帽子戴在头上,得意而又俏皮地转来转去。
江海被她简单快乐的神色感染,心中忽然有一种少年时无忧无虑的愉快心情。当长途客车穿过云雾缭绕的翠绿山岭,女孩靠在他的肩头,他脑海中忽然出现一段旋律。
江海打算将它记录下来,叫作《归乡之旅》,在隧道的尽头,一小点白光开始飞速膨胀。
那是此行他和她要去的地方,繁花满树,碧海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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