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髻妇人到底是谁,繁昌公主和王氏其实都心知肚明。
毕竟京城的名媛圈就这么大,从小到大做什么都爱和王氏比,却又怎么都比不过的权臣之女,也就这么奇葩的一位了。
对方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繁昌公主自然不会自降身份的先开口。她故意无视了那倾髻妇人,只是用在场人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王氏道:“这齐云塔确是有些神奇的,我也刚巧得知过塔内一奇,便说与令淑听吧,权当解闷。”
令淑是王氏的小字,由王氏的外祖钟徽亲取,取义德行善美。
王氏做没做到这个名字所期望的含义,她不敢自夸,但最起码她自认为她是要比对面那个妇人好上一些的。
繁昌公主缓缓道来了她的故事:
相传,东汉年间齐云塔本是一个大水潭,潭底住着一只千年蛤-蟆精,他一不开心,就会作引得洪水滔天,百姓流离失所。后来有一天竺的得道高僧途径洛阳,这才收服了那处处作祟的蛤-蟆精。高僧在水潭前建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宝塔,用以镇压气运。
这是齐云塔一直都有的传说,至今也没人能够证实真伪。
卫玠也是知道这个故事的,就是他穿越之前在网上度娘白马寺的那次,并且他还查到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说。如今看来,繁昌公主大概也因缘际会的得知了个中诀窍,正打算要用来对付那倾髻妇人。
于是,卫玠很配合的仰头问叔母:“是真的吗?”
繁昌公主隐晦的看了一眼卫玠,在心里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么聪明上道的孩子,真想抢回家自己养啊啊啊。
咳,不管内心如何激动,都没有影响到繁昌公主表面上继续淡定的演戏,她假意紧张的告诫道:“三郎,万不可在这里说出这样质疑的话,知道吗?那蛤-蟆精因感念高僧不杀之恩,曾立誓要吃尽一切不信高僧之徒。”
&我读书少,四叔母你别骗我,我怎么不记得传说里还有这句?
那边倾髻妇人也听懂了繁昌公主显而易见的话外之音,冷笑连连,眼神更加轻蔑,表达了自己也不是被吓大的胆气。以为用这种下作手段就能让她害怕了>
连招呼都不打算打,倾髻妇人就作势要带着儿子离去了。
但她那个差不多有十岁左右的儿子,反倒是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不远处的卫玠,他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人,比他阿爹都漂亮,这让他一时还真有些迈不开腿,舍不得走了。
繁昌公主趁机抖了最后的包袱。
只见湖蓝色衣衫的七娘,早已经按照她娘暗示的意思,跑过放生池上的莲花纹石拱桥,站到齐云塔南边约二十几米处的地上,开始鼓掌,一边拍,一边走走停停,嘴里还叫着:“蛤-蟆精,蛤-蟆精。”
卫玠猜对了。
繁昌公主在几年前,机缘巧合下得知了一二有关于齐云塔的秘密,之前带女儿来时,为了哄孩子而告诉了她,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只见七娘边走边鼓掌,没几步,忽就听到了从塔身里传来了一声“呱”叫,响彻整个齐云塔。
卫玠在心中暗暗道了一句,果然如此。
其实卫玠还是蛮意外的,他没想到在大部分人都还没有摸清楚蛙叫规律的古代,繁昌公主就已经知道了怎么能准确引起这种现象。古人的智慧,特别是从小在波谲云诡的上层社会长大的古人,实在是不能小觑啊。
塔前来参拜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连那刚刚还在嘲笑王氏的倾髻妇人,也是心头一震。看来知道如何引起蛙叫的还在少数,最起码那倾髻妇人就不知道。
这还不算完,随着七娘越拍越响,蛙声便越来越密集,哇哇不止。
塔前恰有小风抚过,吹的人背脊一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七娘却玩的很开心,见“蛤-蟆精”回应了她,还胆大无比的咯咯笑了起来。小女孩的声音又尖又细,迎合着不知道从哪里响起的震天蛙叫,在空旷的齐云塔下显得既空灵又诡异。
刚刚还半信不信的人已经跪倒了一片,连王氏都吓的有些花容失色,不顾“蛤-蟆精的危险”,想要上前把七娘拉回到自己身边。
倾髻妇人就更加害怕了,也不知道谁从背后碰了她一下,引得她“啊”的一声就叫了起来,直接跳起,后退数步,连披着的帔子掉了也没有发现。要不是有儿子从旁搀扶,估计她会摔的很惨。
看着贵人这般狼狈,有不少普通人虽然心中害怕蛤-蟆大仙降罪,却也还是忍不住偷偷的笑了起来。
包括跟着卫玠的几个婢子,都掩嘴轻笑,就差把“活该”二字直接说出口了。
很显然的,那妇人不是不信鬼神的,她刚刚出声讥笑王氏愚蠢,只是单纯为了讽刺而讽刺。等事情轮到自己头上,她就没那么“旁观者清>
等倾髻妇人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这么多人嘲笑后,脸色变得铁青,自觉面子大失,一副恨不能把眼前这群刁民全部打杀了才肯甘心的狠毒模样。
这种时候,就该有人站出来打圆场了。
一是因为那倾髻妇人的身份肯定不低。她既然敢不顾繁昌公主在侧,也要讥笑公主的妯娌,就说明她必然有一二仪仗。
卫玠不知道这妇人的仪仗是谁,但是从繁昌公主也只是暗讽,没有真的发作中,他还是推测了一二的,好比这妇人很可能也和皇家有直接的血亲关系,而以卫家的地位,暂时还不宜和妇人身后所站着的势力撕破脸。所以,在一番惯例的冷嘲热讽之后,就该有个“呵呵,我们在开玩笑呢”的心知肚明的台阶了。
二则是因为……如果没有人站出来缓和现场尴尬的气氛,以这妇人的狠戾模样,要是心怀怨恨,发作起来,估计真的会把在场的普通人都打死。
只因一时的意气之争,就妄造这么多杀孽,那就太不应该了。
就成为了当下最刻不容缓该被解决的问题。
刚刚被狠削了面子的倾髻妇人,是肯定不可能主动咽下这口气的。
而王氏作为被集中火力嘲讽的人,也绝不能主动让步,要不然就不是和解,而是认输了。特别是繁昌公主刚刚才为王氏争了面子,王氏要是退步,就是变相打了繁昌公主的脸。
繁昌公主呢,这尊佛性格骄矜,从不肯示弱人前。虽然按理来说,她是现场地位最高的女性,刚刚又是她大获全胜,怎么着都应该由她这个赢家牵头开口,表示“大家各退一步吧balabala”。但……繁昌公主是绝对不会对她讨厌的人说软话的,她没明着动手已经很给面子了。
其实繁昌公主的内心也在犹豫,她到底要不要为了二嫂,打破一次自己的原则。
就在繁昌公主决定“干了,就这一次”的前一秒,卫玠站了出来。他主动担过了这个给人台阶下的重任,毕竟他是小孩子嘛,不需要顾虑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卫玠找的台阶,也还算圆滑,他没有主动对那倾髻妇人道歉,也没有分说刚刚到底谁对谁错,只是点了两个嘲笑声特别明显的婢子。
&孙!阿李!”
卫玠身边四个一等侍女,他实在是懒得想什么齐整的成套名字,就简单粗暴的按照他张口就来的“赵钱孙李”给定下了称呼,婢子们各自要做的工作也是分工明确——衣食住行,阿赵负责卫玠的日常穿戴,阿钱做的美食最好吃,阿孙和阿李目前来说负责的是传播小道八卦则是这个时代的普遍叫法,好比繁昌公主的阿吕。
两个婢子皆是一愣,她们从未被自家小郎君这么严肃的叫过名字,马上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眼含戚戚,上前行礼,很小声的应了句:“郎君。”
卫玠心有不忍,却还是一本正经道:“阿爹曾与我说,你所能了解到的,并不代表了全世界。在自己一知半解、不甚清楚原委时,就贸然去讥笑别人的行为,实非君子所为。你们这样不好,可知错?”
小小的垂髫男童,说话的声音里仿佛还带着奶香。他站在阳光下,却好像比那光线还亮。其实卫玠说的话并不重,也是大家都能懂的道理,却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
如果这话是个大人说的,也许多少还是会激起一些人的逆反心理,心生出这人怎么这么装啊的负面情绪。可当这话是由一个眼神清澈见底的孩子,一字一顿、奉若真理般说出来的时候,但凡是心理正常的人,就不可能不动容,不可能不心软。
刚刚不少借机仇富的普通人,都抬袖掩面,自惭形秽。
&不快去与那边的娘子道歉?阿娘不是说过吗,当你温柔待人时,才会被世界温柔以待。”卫玠继续软言软语,不想让婢子误以为他真的生气了。
&两个婢子盈盈一拜,没有半分不满。她们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自家郎君的意思呢?由她们开口下这个台阶,自然是最合适的。她们不仅不会怨怼,还会很开心能被自家主人委以重任。两人悄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三郎君就是太心善,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对她们这般温柔,以后可一定要看紧了他,莫让小人欺辱了去。
王氏和繁昌公主也都暗暗满意的点了点头,觉得卫玠的表现可圈可点。
这边一行人落落大方的表现,自然把倾髻妇人刚刚那刻薄阴毒的模样,生生比出了云泥之别。
不少围观到的人都在想着,这就是世家的气度啊。那些仗着姻亲关系爬上高位的外戚,泥腿子之气根本褪不干净。
外戚?是的,与王氏关系不睦的这个倾髻妇人,姓贾,名午,是西晋权臣贾充的幼女,当朝太子妃贾南风一母同胞的亲妹子。贾大人六年前去世,因为没有儿子,便由外孙改姓嗣爵。这个继承了贾家偌大家业的外孙,就是贾午如今正带在身边的十岁儿子贾谧>
贾午与王氏差不多年纪,家中父亲都是朝中重臣,又一起嫁人,一起生子,巧的是如今还都有了两子一女,可以说是从小被比到大了。
王氏出身太原王家,是世家女中的世家女,后来嫁入卫家,那也是个满门清贵的儒学官宦世家;贾家呢?虽然贾是著姓,但也遮不住贾午的祖父少孤家贫、全靠自己奋斗成官一代的diao丝经历,贾午嫁的丈夫叫韩寿,虽然是当世有名的美男子,但家世不显,只是她父亲的一个小小幕僚,几乎等于入赘,要不然也不可能会同意让自己的儿子改为妻姓,过继给早夭的小舅子当儿子。
对于贾午来说,王家令淑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她怎么追、怎么比都比不过的当世贤媛,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所以,只要找到机会,贾午就会对王氏各种开嘲讽,往死里踩。
卫玠主动让婢子道歉,在别人看来是不与小人计较的世家风度,但作为被“不计较了的小人”,贾午的心里可就更加不痛快了。
两个婢子刚刚上前,就被贾午一脚踹翻在地,毫不客气道:“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道歉!”
是的,在贾午看来,能给她道歉,也是需要一定身份的。
&姑。”贾谧在名义上已经被过继给了他早夭的小舅舅,所以在明面上,他只能称他阿娘为阿姑。他出声是为了阻止贾午继续胡闹下去,自觉今天丢大了脸,卫家已经大气的退了一步,他娘怎么还能这般、这般不讲道理,不按照潜规则玩呢?
&闭嘴!”贾午很生气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站在自己这边,更是厉声厉色,对儿子呵斥异常。
就在事情眼看着就要没办法善了的当口,一个心宽体胖、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和齐云塔的比丘尼(尼姑)净检法师一起,从齐云塔内走了出来。这位老太太正是广城君郭槐,贾充的继妻,太子妃贾南风和贾午的亲妈,贾谧的祖母(外祖母)。
&儿,你才应该道歉!”
郭槐年轻时性格很不好,善妒又暴烈,视人命如草芥,她的两个女儿的性格都随了她;但是等郭槐老了——丈夫去世后——她反而平和了下来,自觉前半生作恶太多,如今一心向善,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自己的两个女儿学她年轻时的张狂样子。
贾午见到自己的母亲,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分分钟安静如鸡,一声也不敢吭了。
虽然郭老太如今看着和善了,但前几年她却还是家中一霸呢,说一不二的那种。连她的丈夫贾充当了那么大的官,也不敢与她呛声半句,所以,郭家上下就没有谁是不怕她的。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哪天又脑子一抽,就回归了以前的性格。
郭老太在两个仆妇的搀扶下,上前亲自对繁昌公主和王氏道了歉,甚至还鞠了一躬。
王氏和繁昌公主自然是忙不迭的欠身,还了一拜,连道“都是小事”。她们肯定是不敢真的受了郭槐这一拜的。要是传出去了那还得了?不得不说,这位广城君哪怕老了、和善了,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笑”的误会解开了,两家人就又都挂上了欢喜的面容。
毕竟大家还是拐着弯的姻亲(贾家三娘是太子妃,卫家四郎是驸马,都和皇家是亲戚),家中又有男丁同朝为官,怎么着也不可能真的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的。
郭老太着重表扬了早慧的卫玠,又推着自己的孙子贾谧上前,好让他们“小哥俩”熟悉熟悉。
三岁的卫玠一脸无语。他能和十岁的贾谧熟悉什么呢?他还是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孩子”,贾谧已经嗣爵可以出仕了……七年真不是一个小代沟。更何况两人的亲娘还不对付。
反倒是贾谧贾郡公(他继承了外祖贾充的鲁郡公爵位),一脸高兴。他早就想认识眼前这个好看又懂礼的弟弟了,没想到还是“亲戚”,更是喜不自胜。上前努力的攀谈,啰嗦到不可思议。先是替他阿娘道歉,再问弟弟小名叫什么,几岁啦,可有读书,可有习字,平时在家中都玩什么,爱吃什么,这是第一次来白马寺吗……
林林总总,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卫玠不禁想问,亲,你表现的这么喜闻乐见,考虑过你亲娘贾午的感受吗?
旁边的贾午自然已经气到说不出来话了。她就不明白了,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怎么能变的这么快!她亲娘与王氏有说有笑就算了,连她的亲儿子都与王氏的儿子手足情深,搞的她好像才是那个不该存在的外人!凭什么?!
贾午这一不乐意,卫玠反倒是更加乐意了一点。>
虽然卫玠的话还是很少,却总能在关键点上,不着痕迹的引贾谧小朋友说下去。
语言是门学问,卫玠在学阿拉伯语的第一堂口语课上,教授就教过的,想要学好语言就要多听多练多和外国友人交流。多练什么的,卫玠没学会;多听以及多和外国友人交流,他倒是掌握了精髓,微笑,点头,专注的眼神与肯定,以及必要时抛出一个大概念问题,对方就会滔滔不绝了。
大概念问题就类似于,唔,好比对方说“我遇到了超幸运的事”,你不要说“你肯定很高兴吧”这种让对方只能回答“是”的问题,而是要说“天哪,好厉害,快跟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方一般就会很详细的开始讲述来龙去脉了。
每个人内心其实都有一定的倾诉欲,你给了他倾诉的点,你们的交流时间自然会变长。而你需要做的仅仅只是继续微笑聆听,假装你很在意,对方说不定还会把你引为知己。
贾谧小朋友此时就有这种感觉,他越说越兴奋,觉得终于遇到了一个懂他的人。
卫玠只剩下了拈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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