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年大年廿十三,汴京城下起了鹅毛大雪。
皇宫内一片喜庆,到处都是大红色的灯笼,为的是迎接和那个皇宫阔别多年,终于最近要回归故里的前太子萧熙。
北齐被南梁压制多年,几十年来掠夺封地,签订不平等条约,边境百姓多年来苦不堪言,食不果腹。十年前两国玄关涯之战,南梁以三十万精兵镇压北齐边境,以境内无数的百姓性命为要挟,北齐康文帝无奈间只好投交降书,并陈诺近百年来和南梁保持和平,为表归降之心,愿意交出近二十万亩的封地以及三亿白银,并将康文帝最宠爱的太子萧熙作为质子,前往南梁。
当年的太子还只有十五岁,没有人知道一向锦衣玉食的太子到了那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也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撑过这十年的漫长岁月。
北齐的众百姓们只知道,当年那个风光无限的萧熙,经过了十年的寄人篱下,回来时,依旧是意气风发,一派清雅高贵。
苏若昭在御书房内查阅着当年的记载,房内烧着足够的香碳,点着温暖的烛火,她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试图将脖子周围的冷空气给赶出去。
“还冷吗?”端坐在桌前批阅奏折的男子缓缓开口。
苏若昭转过身来,轻轻摇摇头,笑着对他说:“别光说我,你身子比我弱,你冷不冷才是正经事。”
萧延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他穿着厚厚的堇色龙袍,没有拿狼毫笔的左手正搭在苏若昭为他准备的香碳小炉上,轻轻抬手将已经看完的奏折拿开,又从桌角处拿了另外一本奏折。墨玉般的眸子缓缓垂下,在明亮的烛火中,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落下一道柔软的阴影,墨玉般的长发没有挽起来,而是随着他的动作顺贴的在他的肩膀处滑落。
清雅俊秀的男子连声音都是干净好听的:“我毕竟是男子,你这样比未免有些不公平了。”
苏若昭摇摇头,额前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她将案宗又放回了书架,对他说道:“你的命可是我的,自然要好好保住身子。”
“是。”萧延无奈的摇摇头,“可查到了什么?”
苏若昭这才失落的摇摇头:“没有,当年风光无限的太子,现在不过也就是浅浅的几句话而已。”
萧熙自小有神童之称,不过十五岁还尚未及冠,民间就流传着他将来会继承这北齐江山的流言,而如今入敌国十年,再回来时百姓对他的崇敬只增不减,外人只道他一片赤诚之心,忠胆爱国,不愧是当年那个被众人爱戴的太子。
而这样的萧熙归国,对萧延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
“瑄王爷刚刚回朝堂不久,只掌管了户、刑、礼三部。虽居江湖之远十载,但他自幼聪慧,陛下若此时不对他设防,难保待他熟悉了这朝堂之事后,不会拉帮结派。”苏若昭静静地分析,皱着眉看着萧延,很明显是在为他担心。
萧延点点头:“你且领了我的命,带着国库里一些的印着另三部进贡的宝贝到他府中去一趟吧。”萧延淡淡说道。
苏若昭微微躬身:“是,陛下。”
沉默了良久,萧延才将已经暖和了的左手伸出来握住她冰凉的手,抬眸深深地看着她,黑曜石般的瞳孔专注的看着她:“若昭,私下里就不要叫我陛下了,我的小字,你以前不是叫的很溜吗?”
刚刚脸上还有一丝笑意的苏若昭,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陛下,这样不妥。”苏若昭淡淡说道。
萧延愣住了,他默默地垂下手,半响后露出一抹苦笑:“是了,这样不妥。”
苏若昭转身离开了御书房,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似有要将整个皇宫埋起来的势头,她伸手触了触那冰凉的雪花,刚刚还飞舞着的六瓣雪花一落入她的掌心,就极快的融化了,只在她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她握紧手掌,低头有些苦笑,有些人终归是这些雪花,她是留不住的。
2.
“瑄王爷真是好兴致,如今这十二月的天气里,就连皇宫都是冻得人发抖,偏偏王爷这里倒是温暖如春,似有万物复苏之意啊。”
苏若昭领了皇帝的命到瑄王府来拜见瑄王,门外的人也不敢耽搁,直接就请她进来了。
萧熙正躺在自家后院的假山处晒太阳,他一身白袍潇洒俊逸,身姿颀长,俊雅的脸庞隐匿在银装素裹的景色里,只有小溪边种着的一株红梅显出了这个院子里别样的味道,苏若昭踩着厚雪,一步一步的靠近他。
至少他是健康的,而那个皇宫里的人,身子虚弱到连融雪的天气都不能出来。
“苏姑娘来本王府上不知有什么事?”宇文熙笑着转过头看着她,他本就长得极为好看,此时一笑,更是犹如冰雪消融,风流雅意皆在其中。
苏若昭嘴角带笑,眼睛欣赏着这院里即使是被雪覆盖也依旧生机勃勃的样子,日光洒在她的脸上,而没有半分暖意。
“王爷归国这么久,我却不曾前来拜访,这厢不清自来,还望王爷见谅。”
客客气气的语气,也不见得她真的有这般的知晓礼数。常人看了或许还以为,这是陛□□谅王爷,特意差了身边最信赖的苏姑娘来拜访,以示陛下对王爷的恩宠。
“苏姑娘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虽然朝堂上不曾有过一官半职,但是能力却不亚于那些官员,如今陛下大权在握,苏姑娘是是这北周炙手可热的人,除却陛下的皇后,第二个与陛下最亲近的女人便是苏姑娘,本王哪里会不欢迎呢。”萧熙浅浅一笑,从榻上坐了起来。
这话说的客气,可每一句都在暗讽她,她最在意的,便是因自己是女子,而无法再朝堂上有什么作为,只能在幕后充当陛下的幕僚,宫里的人也说不准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说是红颜知己,陛下却已经有了皇后。
此话着实狠厉,结结实实抓住了她的痛处,苏若昭最恨的,是萧延不肯给她名分,最无奈的,也是萧延不能给她名分。
苏若昭没办法接下去,只能绕开话题说道:“王爷归国已有好几个月,但礼数却是半分都不曾落下,前不久工部尚书魏洋被革职,在他府邸上搜出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其中还有陛下赏赐给王爷的宝贝,我这厢来也是问问王爷,那些宝贝可要还给王爷?”
萧熙爽朗一笑,他缓缓地朝她走过来,最后直到她必须抬头仰视他。
苏若昭颇为困难的看着他的眼睛,但语气却是十足十的亲切:“王爷,陛下疼惜你,知晓你在南梁受了苦,是万分都不敢亏待你的。还望王爷也体谅体谅陛下,平日里多帮陛下分担分担忧愁。”
良久后萧熙才回应道:“苏姑娘,你这般忠诚于陛下,也亏得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根已经断了,但是那青梅,还是牢牢地黏在上头。”
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口里,紧紧地抓住里面的小袄,苏若昭最怕别人提起的就是她的小时候,此时萧熙毫不留情的揭她的伤疤,想必对陛下也不见得有几分忠诚。
冬梅依旧开在后院处,艳红的花瓣映衬着素白的地面,萧熙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明明今日的雪下得不大,但苏若昭却比昨日还要觉得冷。
“陛下赏赐给本王的那些宝贝,都不是本王想要的。”萧熙语气疏淡,面上一派平静。
他的白袍与她的狐裘相得映彰,风流俊雅的王爷轻轻挑起了面前这个神色紧张的女子的下巴,他的薄唇逐渐靠近她,在她柔软的耳根处停下。
清冷高傲的嗓音,一字一句的敲在了她的心上:
“本王想要的,不过是陛下身边,你这唯一挠他心肝的宝贝。”
3
苏若昭急忙甩开他的手,眼里是满满的戒备之情:“王爷还请自重。”
萧熙眨眨眼睛,而后甩了甩袖口,漫不经心的说道:“苏姑娘叫本王自重前还请好好想想,姑娘在陛下身边十几年,除了一个青梅竹马和幕僚的身份还得到了什么?陛下三宫六院,该宠幸的妃子绝对不落下,宫人都说陛下身子不好,可我见陛下生龙活虎的很。苏姑娘,与其留在陛下的身边,还不如当我的瑄王妃,女子最重要的名分和贞洁,我既拿了后样,自然会给你前样。”
不想再听他多说,苏若昭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萧熙的声音却还是从后面隐隐传来:“苏姑娘十二岁那年身上穿着的红袄子,看到的人绝不是只有他一个。”
心慌意乱的回到了皇宫,苏若昭心乱的很,暂时不想去找萧延,她抬头看了看卧房最显眼的地方挂着的那副山水图,被她珍藏了十年,每回宫女进来打扫时,她都是不许人碰的,只能自己事后拿着掸子,一点一点拂去上面的灰尘。
每回边拂就边想,十年前她和萧延在那日宫宴上,她第一次穿了漂亮的红色袄子,还挽了少女髻,结果萧延就跟从没见过姑娘似的,看她看的出神。少年少女第一次意识到对方彼此的差别,看着萧延烧红如夕阳的脸庞,她也害羞的低下了头。
平日里玩耍明明都好好的,怎的今日他偏生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后来他轻轻地叫她到隐秘的梅花林那处,摆了个砚台,对她招招手:“若昭,过来,我们再画一幅画。”
明明画过无数次,明明他握着她的手,她执着白玉笔无数次,可偏偏这一次,她闻着他清冽的气息,他看着她羞涩的眉眼,笔尖不自觉画出了一副美人赏梅图,而那画中的美人,红色的衣裳如同冬日的梅花一般,艳丽张扬。
“若昭,等你及笄了,我就把你娶为我的皇妃好不好?”
新的一年到了,金銮殿那里热闹非凡,宫人们点燃了焰火,她看着不远处那五颜六色的焰火,轻轻地点了点头。
未曾想到,那竟是她最后一次看那焰火,往后萧延忌惮那焰火,连同以后再过年,不但是皇宫,宫外也不许再燃焰火。
苏若昭看着那画良久,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准备去御书房找萧延。
萧熙是不得不提防的。
没有陛下特殊允许,旁人是不能随意进入御书房的,苏若昭有陛下的特许,可以随意进出且不必通报,这也是为何宫内流言四起纷纷猜测她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但却未曾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出过质疑。苏若昭直接略过了守在外头的两个小太监就要推门进去,小太监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先一步及时顿住了手。
御书房内有声音,听起来,是他和皇后在谈话。
“陛下,苏姑娘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也该为她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苏若昭握紧了手,皱着眉继续不声不响的听着。
她听见了萧延的声音:“朕不担心,她不担心,皇后倒是担心起来了。”
皇后语气有些急:“陛下,若是你真心爱慕她,为何这么多年了,你却从未将她纳妃册封?宫里的流言四起,都在说陛下你留着这么一个红颜知己,即是谋士又是枕边风,坐享齐人之福。陛下风流无谓,可苏姑娘是个女儿家,她以后总要嫁人的。”
萧延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他性情温和,从不对任何大发脾气,此时这般动作,想必是皇后终于惹恼了他。
皇后被他的动作吓住了,而后苦笑了一声,凤钗在头上笨重的晃动,一身凤袍在别人看来是母仪天下的代表,是后宫之主的象征,可是在她看来,不过是萧延用来麻痹世人眼睛的工具。
若着这凤袍的人不是苏若昭,那么换了谁都是一样的。
“陛下,臣妾十五岁入宫,那时陛下身边没有侍妾,没有丫鬟,刚刚登基根基尚且不稳,臣妾明白陛下娶臣妾,也不过是为了臣妾背后的家族势力。”皇后语气淡然,往日里的温良贤淑此时都不复存在。
“臣妾想,只要陛下和臣妾相处久了,定是能发现臣妾的好的。”
她终归是太过天真,陛下不怎么亲近后宫,她起先是以为陛下是将重心都放在了朝廷上所以也没有怀疑,后来发现只有在苏若昭面前,萧延才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有血有肉的人。他会因为苏若昭早上的发髻梳的很丑而嘲笑她,也会因为苏若昭因为奏折的事忘了用早膳而责备她,而这些,是她这个皇后以及那些后妃都不曾拥有过的情绪。
萧延对每个妃子都很好,几乎不曾责罚过她们,虽然他身子弱,可是因着那温和儒雅的性情,妃子中真心爱慕他的也不是没有。
“榭韵,朕答应你,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至于若昭......”萧延咬咬牙,“我会给她物色的。”
皇后听到这里,不禁有些欣喜:“陛下,你?”
“朕想过了,若昭总是要嫁人的,我不能一直留着她。”
帝后二人在御书房内商讨着苏若昭的婚事,而不知门外就站着苏若昭。
本该是跪谢的恩典,可是苏若昭一点也不想进去向他们道谢。
她想起他登基之后,一次次的纳妃,不断的充盈后宫,帝王三宫六院她不是不能接受,只要她是他唯一喜欢的,那么她也没有任何怨言。但每次她只要一问他,他就会叹气,然后对她说,若是将她纳妃,那么他就无法日日见到她了。
可是她想要的,是夜里每次睡在他身边,为他点上熏香为他更衣。
“若昭,你相信我,我定会娶你的。”
她相信了他,以为那悬空的后位是她的,结果不出一年,皇后之位就被右相家的千金给拿走了。
苏若昭摇头,她当时不过太喜欢萧延,现在细细一想,帝王说的话哪里能够当真呢?
终于是忍不住眼泪的泛滥,她闭上眼想要阻止眼泪的溢出,但那些眼泪就如同珍珠一般,啪嗒啪嗒的顺着她的脸颊打在手上,苏若昭觉得悲哀,但嘴角却透出一抹笑容,那笑容似喜似悲,似真似假,她的下颚不禁抽动着,好像在压抑着抽泣声,听了半响后终究决定转身离开,用袖子胡乱的擦去脸上的泪水,最后平静下来后,抬头看了看天,微勾嘴角,安静的笑笑,不曾回头。
罢了,听天由命。她已经傻了那么多回,撞南墙撞得多了,总会知道疼的。
4.
“今日皇后设宴,姑娘不去看看吗?”
伺候苏若昭的侍女小心翼翼的问道,苏姑娘已经在房里闷了快半个月了,连陛下亲自过来找她她也不肯出门,陛下心疼她,自是叫几个做奴才的好好伺候,她不敢怠慢,但苏姑娘再这样下去,只怕身体会吃不消。
苏若昭虚弱的摇摇头:“去什么?去看那帝后琴瑟和谐鹣鲽情深吗?去看皇后肚子里的小皇子长得多好吗?”
前几日萧延过来,在她门前对她说,皇后怀孕了,她笑着对门外的人说着恭喜二字。
萧延无奈的看着紧闭的房门,在那里站了两个时辰,终究是因为皇后还在等着他,只好转身离开。
苏若昭狠狠地哭了一回,之前一直让她困惑的事终于想明白了。
他一直将她留在身边,不过是因为当年她不顾一切用自己的命救了他的命;他一直不娶她,不过是因为她是罪臣之女,自然不配坐在他旁边那个高贵的位子;他一直对她这样好,也不过是怜惜她是孤女,无人照料,无人疼惜。
当年元旦之夜,在那繁华的焰火之后,便是宫人的惊恐尖叫。他们急匆匆的赶回那里,却发现她的父亲,当年是当朝右相发了疯般的握着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匕首狠狠地□□了毫无防备的皇后的胸口上。
她的父亲一直在朝中保持着中立态度,对于两个同样出色的皇子,从来不曾对谁表示过偏袒,但那夜不知道为什么如同魔怔一般,将皇后残忍地杀害。至此当时风光无限的右相一家,全都变成了叛贼,她也锒铛入狱,和贵女二字彻底告了别。
萧延自小生活在父皇母后的宠爱下,皇位虽然是留给萧熙的,可是萧延才是他最宠爱的儿子。江山留给最出色的儿子,而毫无保留的爱,则留给自己最爱的女人所生下的儿子,康文帝那时丝毫不知,他这样的宠爱,只会给萧延带来无尽的杀祸。
平日里很疼的萧延的嫡母就这样惨死在自己面前,萧延大病一场。苏若昭浑浑噩噩在牢里不知道呆了多久,白日和黑夜在牢中根本看不出丝毫区别,她无奈的数着牢中的一瓦瓦砖块,祈祷这样的日子赶快过去。
直到后来她终于被放了出去之后,却是和同族一起赴刑场,为她父亲的行为负责任。苏若昭脚上带着镣铐,一步步沉重的踏上了刑场,直到看见那铰刀上凌厉的光芒之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要死了。
那天夜里她答应要嫁给他,仿佛变成了一个笑话。
苏若昭想到这里,不觉心里笑自己太傻,她是和生死交过手的人,还有什么是想不通的呢?
以往她乖乖的呆在他身边,不过是赌他还是喜欢自己的,而现在也不知是那天的对话亦或是萧熙的那些直刺心底的真话,她明白,自己终究是骗不了自己的。他和她的命捆在了一起,太后不允许她死,那么她就必须要好好活着。
她也舍不得死。
“以前太后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我可算是想通了。”
苏若昭苦笑着,反复琢磨当年她死死抱住萧延虚弱的身子,用最后的筹码向太后讨要活命的资本时,她那如蝼蚁般弱小的姿态和太后高傲清冷的眼神形成的鲜明对比,太后答应了她的条件,但也不屑的说:
“苏若昭,你现在已经是蝼蚁而已,就算你呆在真龙的身边,也终归呆不了多久。龙毕竟是要配凤凰的。”
以前总是笑着赏她各种小玩意把玩的太后,在她的身份一落千丈之后,终于也露出了真面目。
以前她是天之骄女,而现在,她只是一个囚犯而已。
5.
“苏姑娘不去赴宴,倒是把自己锁在房里干什么?”
突然窗外响起一个声音,她急忙向窗边看去,在那盈盈月色中,萧熙站在她的窗台边,笑盈盈的看着她。
苏若昭飞快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有些恼怒的瞪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这般小女儿家的姿态,看的萧熙心里着实有些欣喜,他三两步利索的就从窗台那里跳了下来,大大方方站在了苏若昭的闺房里,苏若昭房里没有电灯,此时房间里全靠柔和的月色支撑着视线,她眯着眼看过去,发现萧熙今日一身高贵的紫色官袍,甚是清贵。
“佳人为他人神伤,我是怎么也要过来安慰一番的。”萧熙也不在乎什么男女之防,直接就坐到了她的旁边,苏若昭赶紧退后了一大步。
“终于被彻底伤到了吗?”
这句话没有得到回答,苏若昭只是静静地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靠在床边发呆,萧熙见了她这个样子,知道她这回应该是彻底死心了。
“嫁给本王可好?本王保证一心一意好好待你,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萧熙开着玩笑说着,试图散一散这房间内泪水的气息。
苏若昭撇撇嘴,半响后突然起身,对他笑道:“王爷,喝酒吗?”
萧熙愣了愣,之后大笑着点头:“好!既然苏姑娘不在意名分,那本王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苏若昭连忙拿过了藏在床柜下的一大瓶女儿红。
闻着那醇香的酒味,萧熙不禁感叹道:“好香的气味,这酒你藏了多久了?”
“十二岁到现在,整整十年了。”苏若昭若有所思的说道,“本来是为出嫁时特意酿的酒,现在也没有必要了。”
女儿香本就是为了女儿家出嫁时拿出来喝的酒,此时房间内盈满了香浓的酒味,被她放在床底悄悄深藏了多年的酒,终于又被她拿了出来,用这瓶再也用不上的女儿香,来敬那些愚蠢的过去一杯酒,再也不曾回头。
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很快就醉了。疯疯癫癫的跑到那幅画面前,笑着将它取了下来,像个孩子炫耀自己的糖果一般炫耀着它:“你看看,这是我和他十二岁那年画的画,美人赏梅图,这上面的人是我。”
萧熙抚摸着上面美人清丽的轮廓,抚过美人艳红的红衣,半响后挑眉笑道:“恩,然后呢?”
苏若昭又将那画拿了回来,细细抚摸过每一处,语气怜惜道:“这也是我,和他最后的一幅画了。在那之后,我再没有资格和他共描一幅画,共赏一株梅花,共看一轮明月。”
“你未有这资格,他也何尝不是没有资格?”萧熙说完这一句让她似懂非懂的话,将最后一口酒饮下,从她手里抢过那幅画,干脆利落的一动手,那画就被撕成了两半,画中正赏花的美人,也被撕成了两半。
苏若昭红了眼去争抢那幅画,口中气恼道:“你干嘛撕了它!”
萧熙呵呵一笑,眉目间隐隐有伤痛流过,他将画又对折了一半,继续将画又撕开,利落的撕碎声听在苏若昭心里,就是活生生的在剖她的心。
“你若是和他还有可能,那未来共同作画的机会何其多,又怎么会在乎这十二时画的马马虎虎的画?若是你们之后再无共同执笔之可能,那么你留着它做什么?”萧熙将碎片丢出了窗外,一把将苏若昭楼过来,在她耳边呢喃道,“你十二岁穿着那件衣裳的样子,我也看到了。为何我不能替你画一幅呢?”
苏若昭睁着眼睛,脑子有些混沌,下意识的要挣脱他的拥抱。
“我本以为元旦之后可以硬逼着父皇让你嫁给我,谁知我的好皇帝和太后做的一场好戏,生生将所有人骗了过去!”萧熙紧紧捏住她的肩膀,语气尖利道,“真是天生的戏子!拿自己的命做戏!你信不信?就算改日我杀了皇帝,这北齐也不会有半个人说我弑君!”
苏若昭怔怔的问道:“你在说什么?”
“待他死了,你自然也就知道了。”萧熙淡淡一笑,仿佛刚刚那个神色激动的人不是他。
似是觉得刚刚的气氛被自己弄得有些僵,他笑着打量苏若昭的闺房,却在闺房中央的梨花雕木圆桌上看到了一个罐子。
通常女儿家都会把玩描漆金的妆盒,她到好,摆了一个这么丑的罐子在这里。
“这是什么?”
苏若昭见他转移了话题,自己也落得自在,赶忙回答了他的问题:“这是我从小就爱玩的苗疆玩意,是太后以前赏给我的。里头是空的。”
萧熙挑眉:“既如此,你还留着这臭盒子做什么?”
“它救了我和他的命。”
萧熙皱眉,苏若昭又叫了他一声,萧熙这才反应过来,挑眉戏言道:“待了这么久,我再不走,恐怕就活不过明日了。”
他又成了那个风流倜傥的王爷,潇洒的闯进了她的闺房,又潇洒的在喝了女儿红之后,悄悄离开。
临走前,他笑着对她说:“若昭,有些事用心想想,其实不用我说,你自会明白,你的那些眼泪到底值不值得,你也会知晓。”
她看着萧熙离开,却看见从那窗口处向外开,她的庭院里,正站着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穿着明黄色龙袍,即使在这月色中,依旧是那样清贵逼人,他的身子羸弱,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卓然风姿。
这样的男人,她无论如何是配不上的,为何还要做那样的梦呢?
6.
“若昭,他为何会在你房里?”往日里温和的萧延此时终于是怒目呲牙的样子,死死的盯着苏若昭。
苏若昭还有醉意,此时出口更是要气死萧延,她借着醉意,干脆将平日里都不能开口说的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陛下能让皇后怀孕,我就不能和王爷喝一杯酒吗?”
这话说出口着实有些无理过头了,但苏若昭今天偏生不想让他快活,怎么难听怎么开口,果然,萧延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月色如水,寒色凛冽的冬夜里,她的庭院很是寂寥,和那皇后的寝宫形成了鲜明对比。那边歌舞升平,众人都在欢庆小皇子的即将来世,而她这里却是荒凉寂寥,在皇宫里,人人都道陛下宠爱苏姑娘,但这宠爱若是将苏姑娘困在这皇宫的最隐蔽处,再不许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那么这样的宠爱不要也罢。
枯枝桠在风中徐徐萧瑟,她的长发被风吹得散乱,只穿着单衣站在窗口处,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萧延咬咬牙,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朝她走了过来,口中低低念道她的名字。
苏若昭在他靠近自己之前提前一步出了门,死死的关上了房门,眉目间皆是倔色:“陛下,还是请你回去吧。”
“若昭,你等我,很快了。”萧延抬手想要轻轻触碰她,“很快的......你再等等。”
“等什么?等小皇子出生还是等你终于熬不过日子死了?”苏若昭只觉得一口心血闷在心里吐也是不是吞也不是,干脆就通通发泄在他身上,“萧延,你的命是我救的,你不能辜负我。”
当年若不是她求着太后说自己有法子救他,他哪能活到今天?
“从你说让我嫁给你那一天,我就一直在等你,等了足足十年了。”她死死抓住他的袖口,用力的拉扯着,“等到你登上皇位,等到你纳妃立后,等到你根基稳固,等到你有了第一个孩子,我还要等多久!”
萧延将手覆在她的手上,试图安抚她的情绪:“若昭,对不起。”
她抬头看着他,眼里都是泪水,看不见他清俊的面容,声音似有沙哑:“我要你的对不起做什么?我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求你这辈子一直宠爱我,我只求能做你的枕边人,可是每天晚上为你更衣,伺候你谁睡下的都不是我!萧延,你怎的如此冷血?如若此般你当初为何要求着太后将我的命留下,让我跟着我的族人一起死了不正好?!”
看着苏若昭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庞,萧延终于开始反思。
从一开始,他是不是就是错的?
她在他身边十年,从未哭得如此伤心过,即使是他让她丢弃女子的本性,去做那男人家才会做的朝堂之间的勾心斗角,她也不曾露出过这样绝望的神色。
“若昭,我不知你是听了谁的话这段时间这样躲着我,可是我向你保证。”萧延目光里夹杂着坚定,将她抱在了自己怀中,抚摸着她柔软的发顶,“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一定会给你。”
说罢,他轻轻覆上她的唇,小心翼翼却又怜惜的亲吻着她的唇瓣,里头带着难喻的情绪,却又如此坚定地告诉她,其实他不是不爱她的。
苏若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任由他的吻由轻柔变得粗暴,直至夺去了她的呼吸。
“若昭,等我。”萧延在她耳边轻轻呢喃。
7.
“陛下,臣妾冤枉啊!臣妾是冤枉的!”皇后凄凉的声音在金銮殿不断回荡。
苏若昭听着平日里连说话都是轻柔的皇后嘴里吐出的惨叫,有些后怕的走近了殿中。
“臣妾怎么可能会做伤害陛下的事?请陛下扪心自问,臣妾嫁给陛下十年,可曾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朱钗掉的满地,昔日华贵的凤袍上此时满满的沾着血迹,看上去艳丽而可悲。
萧延用力的咳了两声,脸色苍白,他一见苏若昭走了进来,连忙朝她招了招手:“若昭,到我这里来。”
正嘶声力竭对着陛下为自己辩解的皇后,在听见了这个名字之后,眼里渐渐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而绝望占据了她的所有。
皇后的散发零落在她的肩上,双手沾着鲜血,她跪在殿前,手指紧紧扣住冰冷的大理石,用力的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陛下,你真是做的一手好戏啊......将臣妾骗的好苦。”
她以为那些日子他的温柔缱绻,还时不时叫上她为苏若昭考虑婚事,是因为这么多年她终于感动了他,却不知她一直被他苦苦骗着。
她以为怀孕就是幸福的开端,他每日亲口喂她喝的那些药,却原来都是□□。如今她成了毒害自己亲生孩子的罪人,而他可以利用她,光明正大的除掉当初带着他坐上皇位的整个家族。
“陛下,你真是天生的戏子。”皇后低低一笑,“臣妾真是,被你骗了好多年。”
被他这副纯良的样子给骗的将自己的命和家族牵扯了进去。
皇后被人拖了下去之后,萧延将苏若昭抱在了怀里,吸取着她身上的气味。
“若昭,我终于可以娶你了。”
苏若昭在他怀中安静的闭上了眼,萧延在她耳边自言自语道:“这个皇位,本就不该是我的,如今,我也该把皇位还给他了。以前的过错,也希望能一并赎清楚了。”
“萧延,我问你。”苏若昭淡淡开口。
萧延低下头,柔声说道:“什么?”
“当年太后给我的那个蛊里,你早就知道那里有情蛊对不对?”苏若昭不急不缓的说道,“太后赏我那个小玩意儿,无非是为了将你我之间的命绑在一起,以此来威胁我父亲,我父亲那日被下了蛊,杀了前皇后。”
萧延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你早就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你坚信太后不会害你,而你喜欢我,种了情蛊也没什么关系。太后嫉妒萧熙的生母,你嫉妒萧熙,你母子二人联手演了这出戏,之后太后给你下了毒,你用生病躲过了南梁的攻打,南梁会知道北齐内已乱则不能攘外,想必也是太后透露的消息,他拿走属地,你登上皇位,一举两得。”苏若昭顿了顿,挣脱了他的怀抱后又继而说道,“你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即使你不求太后,太后为了保住你的命也一定会留下我。我已是罪臣之女,除了依靠你没有别的办法,我不会威胁你的任何地位,但只要我活着,你就一定会活着。”
原来当日的美人赏梅图,呢喃私语处,竟都是他早已设好的局,他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是天生的戏子。
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直至他登上皇位。
“萧延,之前我求着你爱我,可如今,我真的已经不稀罕了。”
她淡淡的说完,也不等萧延回答,就直径走出了金銮殿。
还是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皇宫内永远是任何人梦寐以求的地方,那张龙椅也是所有人都觊觎的宝座。
过不久,这个皇城,这个江山,又要换主人了。
再过不久,萧熙恐怕就会拿着那份属意他为皇帝的圣旨,正式将这万里江山收入囊中。
三万天策军,一万精骑兵,养精蓄锐十年间,为的不过是这一刻,把他们曾经效忠的皇帝,活生生从龙椅上拽下来。
江山未老,人心却荒芜,十里断红飞花去,独留香魂在此幽泣。
8.
当听到萧延的死讯时,苏若昭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痛。
原来那年大雪,他给她种的情蛊埋的太深,她无法拔除它,只能在她活着的时候,日日享受那蚀骨之痛。
大年初一,却已不是昭和年,而是崭新的熙和元年。
大雪仍然覆盖了整个汴京,而这个江山却俨然已经易主。
没有人再去讨论先帝是如何死去的,只知道先帝和太后通奸叛国,死不足惜,而先帝在位的那几年,所颁发的新法,所给予的银两,所减少的赋税,所赢来的土地,没有人再记得。先帝的温和儒雅,先帝的才华横溢,也不再有人记住。
能记住的,也只剩下史书上对他轻描淡写的那么几笔。
萧熙捧着嫁衣走到了苏若昭面前,兴奋地对她说到了封后那一日,她一定会是历朝历代最美的皇后。
苏若昭笑了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紧紧地拥着她,低声叹道:“我终于拥有了你,你不知道,那日我见你和他在梅花林处私定终身,我有多难过。”
那日梅花林,她彼时正沉溺在萧延的柔情之中,未曾想过有人也曾和她一样,经历过那般痛苦。
苏若昭低低的开口:“我好像忘了跟你说一件事。”
“何事?”
“我没有告诉你,那蛊的作用。”苏若昭淡淡一笑,苍白的嘴唇微微蠕动,“不过,想必你很快就知道了。”
他还在追问她那蛊到底还有什么作用,她笑着摇摇头,示意他安静一点。
萧熙温柔的吻了吻她的额头,将她满满的抱在自己怀中,用自己身上的明黄色袍子将她裹住,香炉烧着熏香,竹炭燃着火焰。
缓缓闭上眼睛的时候,她仿佛回到了自己十二岁的那一日,她那时遇到的若是萧熙,萧延那时若没有将她带到那梅花林,那么他们也就不用一错再错。
说来说去,还是那梅花林的错。
失了心,丢了命。
怪自己,只能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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