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艳阳高照,此刻被乌云遮住了日头,天地间暗淡无光,似风雨欲来。
房门紧闭,朱红色的大门将一切隔绝在外,仿若两个世界。
李鸾嵩被无情地拒绝,有些错愕。
她说的是“此生不复相见”,是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他了吗?一瞬间的失神便马上又觉得欣慰,她说话了,虽然声音听上去虚弱无力,可是终究是能说话了,看来身子应该无大碍了。
“李鸾嵩。”木塔姆一个跨步跳上步阶,挡在门前,举鞭道:“还不快滚。”
满足、失落,李鸾嵩压根没把木塔姆放在眼里,总算听到她说了一句话,他自我安慰着,也算没白来。
“两位殿下。”
院门外,沈福步履匆匆,近前朝李鸾嵩和木塔姆行礼,“小女之事扰二位费心,实在愧不敢当。”
木塔姆朝着沈福行礼,平日他以沈确小徒弟的身份吃住在沈府,今日知道沈福是来打圆场的,也没多话。
“太子殿下,请书房一叙。”沈福又朝李鸾嵩行礼,“新政之事,臣想请教太子殿下。”
李鸾嵩垂眸道了一声好,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这才随沈福而去。
书房里,沈福拿出家中的膏药,帮李鸾嵩抹伤口。
他没想到木塔姆下手竟这么重,身上好几处皮开肉绽。
“殿下为何不躲。”沈福颤颤巍巍,很紧张,“这可如何是好,脸上也有伤。”
李鸾嵩抬手就要去抹脸,被沈福按下:“殿下莫动,臣帮殿下敷药,好在都是皮外伤,这几日切莫碰水。”
李鸾嵩不语,只默默地坐着。
沈福知道他为何如此,便道:“我这个女儿啊,从小走南闯北,让我宠得不成样子,虽说看上去柔弱温顺,其实倔得很。她认定的事情一时半刻很难改变。”
李鸾嵩抬眸看着沈福,哀声道:“是我对不起她,可是我是真的想让她原谅我,那些发生的事情实非我意愿,我也是被人陷害”
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太子殿下,如今在自己面前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面色发暗、眼神无光,沈福叹气地劝他:
“媆媆从小就有主意,我极少干涉她的事情,只要她高兴便都由着她。你们二人之间怕是误会很深,老臣劝殿下一句,事缓则圆,或许过些时日一切就都能明了。”
李鸾嵩沉默地点头,是啊,事缓则圆,是他太过急躁了,急着想救她不顾她的想法;急着向她证明自己,任意妄为;急着阻止他们的夜游,结果让人钻了空子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自责,沈福道:“殿下这是关心则乱,还是先冷静一下。”
茶水已经冷掉,李鸾嵩端起来一饮而尽,清凉微苦,将他心中的燥火浇灭了大半。
沈福又续上茶水,看着李鸾嵩敛神后才幽幽道:“殿下在新政上很是支持微臣,臣感激不尽,也能体会到殿下一片赤诚之心,只是,今日臣去核验捐赠的物资和银两”
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加在一起刚刚一千两。”
“殿下莫着急,臣已经想好了,再等几日,剩下不够的,都由臣一力承担。”
李鸾嵩看着他,摇了摇头,“沈大人的心本宫知道,可是事情这么办等同于新政失败,银子物资是小,政令夭折是大,捐赠是小,百姓疾苦是大。”
他猛然起身,沈福还想劝,他出手阻止了他的话,厉色道:“本宫会再给他们施加压力的。”
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沈福无奈叹气,这位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就怕也是于事无补啊。
然,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
晋安的大街小巷这几日都在疯传一首民谣:改换门庭做高官,攀龙附凤钓金龟,舍身舍脸设圈套,木已成舟跳龙门。
这种事向来传得快,一时之间全城都知道了那一晚发生的事,传言说沈确为了能嫁给太子殿下,竟然在酒里下药勾引,现在木已成舟后殿下才知道上了当,二人决裂。
朝堂之上,李鸾嵩大发雷霆。
“连年战乱国库空虚,如今百姓困苦,拿出些救济和捐赠就这么难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真的坐得住、吃得下吗?”
“新政推行利国利民你们却百般阻挠,难道就是因为怕别人抢了风头吗,我听说为官之道便是圆融随和,这样的风气大邺如何发展。”
然,这一次的震怒并未换来众臣子的妥协,大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个个垂头沉默,无声地反抗。
沈福出列,表示愿意自己愿捐,将余下数额补齐,却遭来众人的侧目和白眼。
李鸾嵩问沈福:“制定新政、推行新政需同六部协商,这是朝政不是一个家里的生意,一个人就能说了算,一切只需为利益考虑,这其中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可有考虑到?”
“你愿意拿出钱来捐和大家都愿意捐助是两码事,只你一人出大头,时过境迁大家骂的同时也要骂朝廷不近人情,拣软柿子捏。”
“况且。”他看了一眼其他人,“你捐款你出风头,那是个人行为,可是这是长久之计吗,以后每次遇到困难都由你来捐款吗,这样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你沈家又有多少财帛用来散?”
他明里暗里讽刺那些作壁上观之人,可是老臣油滑,仿若未闻,实在说急了,便有人站出来道:
“新政应该考虑各方关系,不能为了一个目的一条道走到黑。”
“好心是真,没有经验也是真,不提前商量,不顾别人的感受,一意孤行。”
“凡事循序渐进,切莫急躁。”
振振有词,歪理邪说一大堆,气得李鸾嵩拂袖而去。
朝会又一次不欢而散,沈福拖着沉重的步子随着人潮往外走。
“哟,沈大人,家财万贯就是非同一般啊,不像我们俸禄微薄无法一掷千金啊。”
“沈大人的本事可不止这些呢,据说令千金手段非凡,已经拿下了太子殿下?”
“难怪殿下一直帮着沈大人说话呢,原来如此。”
“沈大人这是政令不畅,让女儿出马了吗,哈哈哈哈。”
嘲讽、侮辱,这些人嚼起舌根比那长舌老妇更让人恨得牙痒痒,沈福听到他们这么侮辱沈确,实在气不过,在勤政殿门口就跟人打起来了,结果弄了两个乌眼青,当然,对方也没得什么便宜,恐怕要有两日下不来床了。
回到家中,沈福低着头,先让小厮去看看沈确在做什么,得到消息大娘子不在房中,这才急匆匆往书房而去。
谁知走到书房门口被沈确堵了个正着。
“阿爹。”沈确吓了一跳,“你的脸怎么了?”
沈福不语,低着头想躲过她却被女儿拉着按坐在圈椅内。
沈确掰着阿爹的脸,问:“阿爹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能跟人家打架呢,阿爹从没同人打过架吧。”
做生意的人最讲究和气生财,等闲能忍的都忍了,沈确心里明白,这几日她也听到了那歌谣,笑道:
“阿爹这是因为我吧,怎么那歌谣也传到宫里去了吗?”
沈福说:“你不用理会,定是有人心机叵测蓄意陷害。”
“我知道。”沈确帮他上药,一边劝道:“我身体已经大好了,这几日就打算去铺子上看看,在家里闲得都要长毛了,每日吃了这顿盼下顿,都长胖了。”
看着女儿像小时候一样在自己面前笑嘻嘻地拉着阿爹的手说这说那,沈福心里轻松了许多,他自然知道女儿这是怕他担心。
“媆媆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一切,阿爹到什么时候都支持你。”
人生最大的底气,来自于家人无条件地支持,这是最强大的后盾。
沈确觉得自己很幸运,能生在这样的家庭了,有这样一个懂自己宠自己的阿爹。
当日下午,张成儒带着一大堆的补品登门。
如今,他在学堂里当学官,不仅自己要当先生讲课,还要管理学堂的所有事务,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这是学堂的账目,既然过来了,就顺道带过来让东家瞧瞧。”
他自从忙活起来,人也变得如从前一般清风朗月,自信开朗了许多。
沈确听他唤自己东家,笑道:“不用看就知道情况不错。”
张成儒的脸上竟泛起羞涩的红晕,道:“学生的人数比预计增加了一倍,多亏当时你高瞻远瞩,选了个大的书院,不然这会儿都装不下了。来报名做先生的人也多了,可以好好筛选,择优录取。”
说起自己的业务,张成儒眼睛都在发光。
“那可真是太好了,你做得真好。”沈确由衷夸赞,“我一直都对你的能力是敬佩的,做起事情废寝忘食、兢兢业业。”
张成儒羞赧道:“你可别夸我了,还是你给了我这个机会,如今我也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现在的一切都很好。”
“沈确,谢谢你。”
他说得很真诚,“我希望你也好好的,不要理会外面的传言,那些人捕风捉影,你怎么可能”
“我自然做不出那种事,可是,”沈确掖了一下耳边的碎发道,“我的确同他”
张成儒愕然,张着一张嘴呆呆地看着她,愣在那里。
“难道是他”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见沈确不语,捏紧拳头咬牙骂道:“真是个畜生。”
“阿兄莫要妄言。”沈确忙阻止他,“他应该也是被人陷害。”
“应该?这种事能应该吗?你,他,你不能再心软了,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跑去揍他一顿?他没有武力,就论二人的身份悬殊,怕是连人都见不到就被砍了脑袋了。
张成儒悔恨地一拳砸在案桌上:“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
不该什么,自己当初又是什么模样。
话说不下去,他也不知是气还是怨,竟掉下泪来。
这时,泽兰匆匆跑来禀报:“娘子,快躲躲吧,那个野丫头,拎着鞭子闯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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