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希吃到了一个月来的第一顿饱饭。
红泥小火炉上坐着一只黝黑的粗砂锅,烧得翻滚沸腾的金黄的小米粥勾得她肚子里的馋虫一拱一拱的,她使劲咬着嘴唇把脑袋别到一边去,不看它,可香味一个劲地朝鼻孔里钻,哦哦,这个香味是什么?她偷偷地朝锅里面望了一眼,哇,还加了切成小块的红薯!正好可以一口吃掉一整块!
这样好吃的东西,是给我做的吗?她费劲地咽了口唾沫,把头转向墙壁,不去看那诱人的食物。
“孩子,快起来吧,吃点东西,你一定饿坏了。”
说话的是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妇人,看上去有五六十岁。她手里端着盛满了小米粥的木碗,笑眯眯地对纱希道。
“谢谢,”美味的食物就在眼前,纱希又咽了一口唾沫,摇摇头,“谢谢老奶奶,可我得回家了……”
“不忙,先吃点东西吧,等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呀。老奶奶陪你一起回去。”
纱希没有再坚持,端起碗来,刚要张口,又问道:“老奶奶吃过了吗?”
老人枯瘦的脸庞笑开了花:“真是好孩子,我已经吃过啦,放心地吃吧。”
这句话仿佛是一道命令,纱希闪电般地捧起碗就往嘴里倒,哎哟一声,差点把小嘴烫焦,本能地想吐出来又舍不得,嘴里含着热粥,眼里含着热泪,呜呜啊啊地叫。看得老人一阵心酸,抓了一把麦麸撒在碗里。
“老奶奶?”
“慢点喝,慢点喝啊孩子,别烫着,别急,小锅里都是你的,喝完了奶奶再给你盛,啊,别急。”说完了,老人揉揉眼睛,挑起布帘子,走到外间去了。
麦麸很粗糙,划嘴,纱希只好吹一口,啜一口,吹一口,啜一口,果然没有再烫到嘴巴。小半碗粥下肚,暖洋洋的热力开始从肠胃向四肢百骸散发,让她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爹爹妈妈,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们会担心呀——已经跑出来大半夜了。还好这里离家不算太远,明天一早就回去。”
她正盘算着,听到外面大门一响,心禁不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她忍不住想起那两个欺负人的坏和尚来,不会是他们追来了吧?
外屋响起了老奶奶的声音:“老头子,你回来啦?没事吧?”
是救了自己的老爷爷!纱希松了口气,放下碗往外跑,又转身回来趴下喝了一大口,连麦麸也咕噜咽下,这才跑出去:“老爷爷!”
从外面回来的是一位同样五六十岁的老人,他一只手提着铜锣和梆子,另一只手提着一根磨得光滑的小木棒;短裤挽到小腿,蹬着一双木屐,看起来像是一位更夫。他笑眯眯地看着纱希:“小姑娘醒啦,吃过了?”
“老爷爷你怎么知道的?”
“小花猫——”老人笑嘻嘻地指指自己的嘴角。
纱希一摸,刚才喝得急,脸上还粘着小米粒呢!她腾地闹了个大红脸,一溜烟地钻回屋里去了。
“多好的小孩儿啊,”老妇人倒给老头儿一碗热水:“今天回来早啊,这才什么时辰?”
老头儿接过碗一饮而尽,抹抹嘴道:“一会再去转一趟,今天有点心绪不宁,说不上是啥感觉,甭等我啦,关门睡吧。还有,”老头朝里屋瞄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阿尾钵那个怪物,死了。”
老妇人浑身一震:“那个号称不老不死的怪物,死了?”
“被来村子里的那个华夏人……的弟子宰了,我觉得,这个华夏人,没准又是一个天选之人。天神这次选了个华夏人,看起来,像是专精战斗类型的。”
“又是那个什么天神,放着满地的佛陀菩萨不拜,偷偷摸摸供奉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什么天神!”
老头儿严肃起来:“我知道你不信,天神托梦?哈,想起来我自己都不信!可我这走路无声灯下无影的本事,是怎么来的?你的那弥济术,怎么来的?叫我说……”老头儿压低了声音道:“这些东西,连天下的怪物,甚至佛陀菩萨,恐怕都是天神造出来的!天神一直盯着咱们哪!”
老妇人咬牙切齿道:“那他也不管管咱们,你看看,这都过得是什么日子!”
老头儿笑得高深莫测:“这一定是天神给我们的考验,等着吧,天选之人既然已经出现,咱们的苦日子,也就快到头了!”
老妇人没好气道:“天选之人天选之人,再三天就要断顿,到时候咱一起成天选之鬼!当年怎么看上你这么个货色,真瞎了眼!快走快走,看见你就烦!”
打发走了老头儿,老妇人摇了摇头,无精打采朝里屋走,一掀开帘子,她又恢复了和蔼慈爱的笑容:“小纱希,吃完了没有?”
纱希点点头,眼睛里全是忧郁:“我是不是把老奶奶的米都吃光了……”
老妇人笑得很灿烂:“你一定听到刚才奶奶和爷爷的话了对不对?你听错啦,没有米,又不是没有粮。糠菜半年粮嘛,谁家没吃过野菜团子糠糊糊呀?再说啦,就那一点小米了,你不吃,也不够做一顿。刚才说话声音太大,是不是吵到你啦,不会是生奶奶的气了吧?”
根本不管用,纱希小嘴巴一扁,眼泪哗哗地下来了。
老妇人赶紧哄她:“乖乖,乖乖,不要哭,不要哭,哭花了脸不漂亮啦,将来没有人要。”
纱希哭得更厉害了:“老奶奶,纱希就是没人要。”
老妇人生气了:“哪个这么说,没长眼睛吗!乖乖又漂亮又可爱又懂事,怎么会没人要!”
纱希抽噎着,撩起了低垂的刘海和一直留到脖颈的鬓角。一条足有两指宽的紫红色胎记,从左颈一路爬上额头,再从右额角一路爬到右颈根;胎记形状还不规整,凑近了看,浓重的紫红色痕迹旁边延伸出许多细细长长的针脚,好似一条粗大的多足蜈蚣。女孩精致细腻的脸蛋上盘踞了这条狰狞可怖的胎记,好像是一张洁白无瑕的宣纸被洇染了一圈紫红色的墨汁。
老妇人倒吸一口凉气。
“大家都说,我是灾星……”
“放屁!”老妇人勃然大怒,猛地爆了句粗口,把小女孩吓得一哆嗦,老妇人赶紧轻轻地拍拍她,“哦哦,奶奶不好,奶奶不好——自己做不好,就把坏事都栽到和自己不一样的人身上,这就是所谓的笨蛋啦,聪明人呀,原本就不该和笨蛋呆在一起!”
“可是,可是,”纱希抬起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爹爹也这么说……”
“那你爹也是笨蛋!”
“爹爹不笨,也很能干,只是喜欢喝酒,和妈妈吵架的时候就变得很可怕……”
“窝囊废!瞎了眼睛的窝囊废!”老妇人把小女孩轻轻揽到怀里,一边温柔地为她捋顺凌乱焦脆的头发,一边恨恨道,“有一个这么好的孩子,还不拼命去做活,整天只知道喝酒骂老婆,真是没种——孩子,你别怕,相貌是佛祖赐给的,你将来要做大事,做那种除了你所有人都做不到的大事,这是佛祖给你留的记号,那些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又懒又笨又下贱的货色嫉妒你,这才编排你,欺负你。他们想有这样一副相貌,还没有哩!像乖乖这样相貌的,一万个里也没有一个!你天生,就是该做大事的!”
纱希第一次被人这样夸奖,怔怔地看着老妇人。
老妇人仔仔细细端详着面前这张受到上天眷顾的小脸,越看越喜欢,大声道:“孩子,放心,一会儿奶奶教你几手,看哪条长舌头要是敢伸出来乱卷,你就剁了它!”
小女孩安安心心地躺在老妇人温暖的怀抱里,抽泣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她睡得是这样熟,连篱笆门打开发出的刺耳吱呀声都没有听到。
老头儿蹑手蹑脚溜进来。
老妇人警觉地低声问:“咋?”
老头儿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有外人摸进村了,打我鼻子尖前边过,朝着华夏人住的那地方过去啦——没看见我!”
老妇人顿时紧张起来:“他要干什么?”
“怕啥,徒弟都能宰了阿尾钵,师父还用说——老太婆,我就问你一句,”老头儿的面容严肃起来,“你看那华夏人,像能成事的样儿不?”
老妇人冷哼了一声:“反正世道就这个熊样了,还能差到哪里去?由着他折腾去吧!要想抱大腿就赶紧——小心点,这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别把自个儿搭进去!”
“知道啦,”老头儿咧开嘴巴笑了,“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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