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上田哲三来到广目町已经十多天。他已经能拄着拐棍,在村里四下走动。
村里从来没来过家老这么大的官儿,村人起初对他敬而远之,后来发现他和别的老头儿一样,也喜欢蹲墙根晒太阳,也喜欢手谈哼曲儿,还喜欢帮着小童们扒开草窠捉蟋蟀,觉得他没有高高在上的老爷架子,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说话和气、慈眉善目的老头儿,于是“上田大人”变成了“上田先生”,到后来,干脆变成了“上田”,上田哲三似乎也喜欢上了这种淳朴敦厚的民风,忘记了自己曾是樱内家家老的身份,整日里游来荡去,和一群老头东拉西扯。
这天艳阳高照,日头煦暖,上田哲三越发觉得身轻体健,连拐棍都没拄,溜溜达达出了门,直奔每日必去的棋摊。
还没走到近旁,已经有人招呼:“上田君,上田君,来,来!”
上田哲三走过去,伸长脖子朝里瞅。
棋枰上,黑子白子纠缠不休。执白子的老头棋风凌厉,白子十分强势,左冲右突,大开大合;执黑子的老头儿棋风稳健,黑子看似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但棋势连绵厚实,棋形虽拙,但只要占住的地盘,白子便无机可乘,就算偶尔被提掉一二黑子,也于大局无补。
乡野村夫,下里巴人,不讲究什么观棋不语,吵吵嚷嚷,你支一招,我讲一步,仿佛个个胸怀百万甲兵;两个下棋的眉头紧锁,仿佛是一道之主,面对对手的汹汹来势和手下众多谋士的锦囊妙计,左右摇摆,举棋不定。
看看这两人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上田哲三暗暗好笑,想想自己,又笑不出来。
自己在面对净心宗与一本道时,也是这副神情吧?看看这盘棋,执白一方的棋势棋形与自己在关东下的这一局何其相似啊!自拔刀队组建以来,战场争胜未曾一败,可谓能战,但最后依然落得满盘皆输的局面,连主公都没保住!
话说回来,如今聂清风统领下的广目军何尝不是如此?以一町抵住南海道一道的攻势,已经近乎神迹了,可这又能如何?一旦东海道西进,两强夹击之下,必成齑粉。
村人都知道上田哲三下棋有两把刷子,有人问道:“上田君,你看现在这局棋——”
上田哲三摇摇手,示意那人不要作声,以他的棋力,无论执黑还是执白,杀败对手轻而易举,但他想看一看,白子与黑子将如何选择。
现在局面对白子极端不利,根本打不进黑子腹地,自己后院起火,为了不让黑子断掉根基,只好在中盘全力厮杀,以凌厉的攻势拖住黑子,想积小胜为大胜,扭转形势。
白子不可以犯任何错误!黑子根基稳固,稍有闪失,也不至于全盘倾覆;甚至有几枚黑子还打入了白子腹地。白子只要一着行错,必败无疑!
拔刀队连战连捷之下,自己放松了警惕,被净心宗谋害了主公,满盘皆输!现在,轮到聂清风来执白子了,就算你再能打,广目町势单力孤的大局是无法改变的,你也会陷入长期的缠斗之中吗?
选择广目町开局,难度太大了!好比下棋,开局让别人九子,你以为你是国手,别人都是臭棋篓子?
怎么看都是必输之局啊!
眼看执白子的老头儿思考时间越来越长,落子越来越迟疑不决,周围有人开始不满地嚷嚷起来。旁边那人第二次问上田哲三:“上田君,你看现在——”
算啦,开局不利,无力回天,推枰认输吧。
上田哲三这样想着,就要开口,突然旁边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东北角好大一块空地,咋不下在那里?”
众人一看,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哈哈一笑,也不在意。有几个等着接手败军之将的老头可能等得有些焦躁,没好气地把小娃朝人圈外撵,上田哲三见了,赶紧把小娃拉到身边,问道:“小宝你说,这局该咋下?”
小娃先恭恭敬敬地朝上田哲三鞠了个躬,然后很认真地道:“俺不会下棋。只是奇怪,中间都下得那么密了,为啥不朝没有棋的地方摆呢?”
“哦,这个呀,你看,白棋不敢去呀,家里有好几枚黑棋呢,万一给黑棋占了家,怎么办呀?”
“占了家,白棋就输了吗?”
上田哲三暗笑,这小孩果然什么都不懂,他耐心解释道:“下这种棋呀,除非一边主动认输,否则呢,就得下到最后数地盘,谁占的地盘大,谁赢。”
“那,白棋去那边盖个新家,来不及了吗?”
上田哲三笑道:“当然来——”他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此时棋局刚入中盘,白棋还有翻盘的可能!
上田哲三开始快速盘算起白棋去东北角另起炉灶的可行性来,想着想着,他忍不住拍了一下手:“好棋!”
执白的老头儿绞尽脑汁一无所获,早就竖起耳朵听着上田哲三这边的动静,既然高手赞了小娃的方略一声“好棋”,那还有错?当即奋起手臂,啪地将一枚白子重重拍在棋枰东北角:“到你了!”
一见如此落子,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嘘声一片,还有些如释重负,开始争执下一个上台的是谁。
执黑的老头儿哭笑不得,拿手指点点棋枰:“你就下在这里?趁早认输吧!你连根都被俺搜啦,凭你赢的那几目可怜巴巴的小棋,于大局有什么关碍?”
执白的老头儿根本没明白上田哲三这句“好棋”好在哪,一子落下,自己也觉得颜面无光,只是嘴巴不肯认输:“你来,有本事,你便追来!叫你认得,什么叫砍瓜切菜!”
执黑的老头儿嘿嘿一笑:“俺不懂什么砍瓜切菜,倒知道一句华夏的俚语——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那啥不落泪。”两人年纪都不小了,老儿到了紧要处口下积德,避开忌讳,倒有些君子之风。
执白的老头儿嘴硬到底:“少废话,该你了!”
执黑老头儿毫不犹豫,一子落下,去占白子老家。
白子见黑子直通通撞进来,干脆开门揖盗,不管不顾,自顾自的在东北角又落一子。
执黑老头儿惊道:“你真不要老窝了?”
执白的老头儿发狠:“你不是要去搜根么?随你!反正也保不住几目棋了,只要这边做活,让给你又何妨?我告诉你,这局棋,要么,你认输;要么,你追过来,咱在这边要真刀真枪拼一场!”
围观者中开始有人叫好,那几个准备接手上台的老头儿也不再争执,大伙都想看看后半局的精彩对杀——就算白棋败了,也是虽败犹荣。
上田哲三哈哈大笑起来。
小娃不解地问道:“老爷爷,你笑什么?”
上田哲三摸摸小娃的小脑袋,笑眯眯道:“爷爷笑他们下得都没有你好,我也没有你下得好!”
小娃喜孜孜道:“真的么?俺不会下,老爷爷能教俺么?”
“今天爷爷还有事,等有空吧——你今日没有去义塾读书?”
“先生说了,十四岁以下散学,十四岁以上留下,听小林哥哥讲蛇,”小娃说着,撅起嘴来,“以后接连十日,还要讲黑海森里别的妖魔鬼怪哩!俺也想跟着学,可先生不许。”
上田哲三知道“小林哥哥”指广目町斥候队队长小林和夫,年纪虽轻,却能在黑海森中畅通无阻,生存与狩猎经验极其丰富。
广目町的义塾由华莲宗主导,要求极其严格,塾师都是从僧众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德才兼备之人;所教授的学识要一一上报咫尺住持,由他亲自审订,然后方许起讲;教书时,还有专职的学纲僧时时巡视,稍有疏失便会记录在案,事后轻者面斥,重者杖责——广目町的教法,比北陆道的官法还要严酷许多。
小林和夫一介武夫,入学塾这清净地讲这些蛇虫一类的腌臜事,咫尺住持居然还同意了,这必然是聂清风的意思。他要广目町诸少年学习黑海森中的怪虫恶物,想做什么?难道是……好个聂清风!
上田哲三笑容绽放的同时,身后人群中响起一阵接一阵喝彩声。
无须回头,此局,白棋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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