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广目军大营中,堆堆篝火早已熄灭,连一丝烟气也无。四处静悄悄地,只有风声虫鸣应和着,在不是响起巡哨士兵的轻轻脚步声中,此起彼伏的沉沉鼾声显得格外安心。
上田哲三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走到帐篷口,向往张望。
他是平民队三巨头之一,又是大病初愈,所以格外优待,让他自己睡一顶帐篷,就算半夜起来,也不会惊扰旁人。只要别出去乱走违反军纪,一切自便。
夜空中的积云已经完全散开,月明星稀,竹影摇风。
若是在往常,他说不定还要诗兴大发,吟哦几句,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白天时与聂清风的对话。
他读过《孟子》,知道民贵君轻的道理,也知道唐太宗水能载舟的比喻,他常常想,还来得及,只要先把一本道、净心宗这些潜在威胁解决了,就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来解决民生问题,辅佐主公把北陆道变成人间天堂。
失败了。
聂清风说得很明白,老百姓确实坚忍,但不能让他们一忍再忍!所以,一本道才有屡败屡战的资本,所以,净心宗才会气焰日渐嚣张!
老百姓所要的,不过是一碗饭,和一个奔头啊!
可我给了他们什么!北陆道重臣,居然还比不上一群山沟里的和尚!上田哲三啊,亏你还有脸以能吏自居!
是什么迷了我的眼,让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明白呢?
社稷依明主。主公非明主,这没有错,那么,是我的忠诚错了吗?难道我应该换一位明主去辅佐吗?作为一个家臣,一个家老,一个被主公寄予厚望的重臣,有这样的念头,是犯罪!是背叛!是大逆不道!我应该付出十倍、百倍努力去完成主公的嘱托,这才是忠诚!
可站在百姓的角度来看呢?
我一次又一次的付出,不过是满足了一次又一次的穷奢极欲!主公越是开心,百姓就越是不开心!这二者根本是对立的!即便是打赢了一本道,顶住了南海道,也不过是为主公和其他家臣换得了继续享乐和作威作福的机会!
民贵君轻,民贵君轻!这么说来,我一直在本末倒置吗?我最引以为豪的忠诚,难道全错了吗?
他正在纠结,咫尺和尚慢悠悠过来了:“阿弥陀佛,上田大人,您还没有休息啊?”
“多谢大师挂念,有些心事放不下,大师也没有休息?”
“老衲起夜解手,见这边一灯如豆,担心上田大人身体,就过来看看。”
上田哲三低头长叹一声:“白天聂大人所言,真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回首往事,感慨颇多啊。”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已而已而,管它作甚?且看眼前吧。”
“眼前路在何方?”
“只管行去。”
“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不必客气。主公虽然有时行事匪夷所思,言谈近乎妄语,然事后细思,却发现颇有深意,内中蕴含绝大文章。实不相瞒,老衲在广目町推行的诸多改良之法,有不少是从主公只言片语中获得的启发。”
说到这里,咫尺和尚笑笑:“有时偶得空闲,主公也会与张先生、老衲一起谈论些趣事。主公谈些治国理政的方略,要我等畅所欲言,真是叫人好费一番脑筋,”他摇摇头,“但这些方略,主公自己也承认,多半是行不得的。”
上田哲三好奇心大起:“能叫咫尺大师与张先生费一番脑筋,是何等样题目?可否告知一两道浅显些的,也好让在下打发打发这漫漫长夜?”
“那好,请听题。一本道气焰方张之时,若是打出旗号‘三年免征,一民不杀,平买平卖’,该如何应对?”
上田哲三略一思忖,笑道:“此策精妙在于争夺民心,此策一出,只怕东山道大半民众要从贼。东海道岛村直伸有得头疼了。不过呢,此策小道也。一本道能减税,难道各藩不能减?官府的减税,总比贼寇的减税靠得住,再辅以大兵进剿,徐徐图之,不怕一本道翻了天去,不过多延几日性命而已。”
咫尺赞道:“上田大人果然一语中的,不过,这题目的难处,还在后面。”
“哦?在下洗耳恭听。”
“继方才一策后,一本道又出一策,‘均田免粮’,如何?上田大人,上田大人?”
笑吟吟洗耳恭听的上田哲三已经傻了,呆愣愣站在那里,仿佛一具木偶。咫尺喊了两声,他恍若未闻!
咫尺刚要第三次开口,却见上田哲三摇摇手:“不要讲话,不要讲话,大师,夜已深了,您快些休息吧。”说着,失魂落魄地钻进帐篷,把灯吹熄了。
在他背后,咫尺悄悄地微笑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顶着黑眼圈的上田哲三找上张长云和咫尺,劈头就问:“聂大人既然说此策是错的,那必然是有了解决之道吧?”
张长云一愣,看看咫尺的模样,问道:“大师把主公那些怪问题抛给上田大人了?”
咫尺笑道:“老衲见上田先生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担心他元气未复,为心魔所乘,就把主公的题目抛了一道‘均田免粮’出来,哈哈——不错,主公已有应对之法,只是,眼下还行不得。上田先生对此可有什么心得?”
“此策甚是厉害,有一块自家的土地,不纳粮,这是天下农人毕生的梦想,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抓住了天下农人之心。一本道若大张旗鼓推行此策,恐怕天下震动。天下田土,多在缙绅手中,分缙绅田与农人,于己无损而响应者众。田森寿行若早行此策,关东多半不保。”
张长云问道:“那么,依您之见,该如何应对?”
“拖。此策的破绽,在于难以实行。一碗水难以端平,何况分田土?各地田土肥沃贫瘠不一,民众多寡不同,如何平均?再者,免粮一说,似乎有‘免赋’的意思在,若是不收赋税,国家如何维持?不收实力衰弱,收又失信于民。再说,贼寇多无远见,得势便猖狂,比如田森寿行,窃据东山道后,对百姓敲骨吸髓,较原先的川崎丸山犹有过之!纵然知道此法,实行起来,只怕也要变模变样,到最后,养肥了一众贼寇头目,却苦了百姓。只要官府沉稳应对,战事不败,贼势日削,五六年内,当可平息祸乱。”
上田哲三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有些气喘,平平气,又道:“聂大人这道题,背后有深意。那便是,天下田土,该是谁的?田土能不能均,该不该均,如何来均,皆由此生发而来。在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二位——”
张长云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田土,自然是皇帝老子的。故而百姓要揭竿而起,另立新王,重分田土——从贼者众,正如主公戏言:‘吃他娘,喝他娘,开了大门迎大王,大王来时不纳粮!’”
咫尺大笑。
上田哲三摇手:“两位不要搪塞,在下是真心求教——这居然是个死结!”
“请细言之。”
“若说田土该归缙绅豪强,那便承认了天下百姓生来便该当牛做马,该当被兼并凌虐。可纵观史籍,多少朝代一朝倾覆,都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一贫如洗,最后天下大乱。田土归于缙绅豪强,或能得数十年乃至百年平安,然终归是取祸之道。
“若说田土归于百姓,初期必然天下太平,可各家生发之道不同,人心各异,数代之后,必有新富者、新贫者——又一遍轮回。”
见他一脸纠结,张长云道:“其实这个难题,我二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听主公的意思,对北魏时的均田制似乎颇为推崇,但又有不同。”
“均田制?”上田哲三一皱眉,“战乱方平,大片田地抛荒,官府手中有田,自然好做;世易时移,官府手中田分摊殆尽,民间积蓄渐渐丰实,必有以田私相授受者,法不能禁——岂不又是回到老路?”
咫尺呵呵笑道:“上田大人,你与主公相处还短,长些时日,你就知道,他常常拿这些问题来难为人,你也不必太过较真。治世不一道,此时良策,彼时或许就成了恶政,还是因时而动为好。”
上田哲三却不肯罢休:“不行,凡题目必有答案,大政要务,若搞不清楚,寝食难安,我这便去问问聂大人。”说完掉头就走。
张长云与咫尺相视一笑,张长云道:“看来,老先生今晚又要彻夜难眠啦。我们反复跟他讲,广目町与他处不同,有些事,我们做得,别人做不得。他不明白这一节,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豆来!”
咫尺道:“方今和洲,各藩都在找一条康庄大道,就连一本道、净心宗之流也莫不如此。我等走在这条路上,目的不也正在此?相信跟着主公,会走得顺畅一些。”
“报!”一名传令兵跑来,“前方接敌,主公有令,中队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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