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四月初旬,岭南便热得同长安六月没区别。
好在今年回南天早早结束,终于告别了令人浑身不舒坦的日子。
自几日前卫骁杀了韩家子,乡亲们又能自由进出湖山砍柴狩猎捕鱼。他和凌央也换上粗衣短打和草鞋,扮成寻常农户的模样,接连几日都跑去山中。
昨日不是背回大捆柴,今日就是带回几十根青竹,日日都有得忙碌。
寻回青竹,卫骁都留在家中制作竹器。霍晚绛闲暇时,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坐在一旁看他编制。
卫骁是个聪明人,在桃溪村做竹器的时候他明显手生,做出来的竹器虽能用,却算不得美观;如今再做,各类竹器都能被他翻出花来,比外面卖的还要好。
倒是不知道这段时间,凌央日日都跑出去做些什么。
他去得早回来的也早,每次最多不超过两个时辰,问他去做什么,他总是什么都不肯说。
罢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无需拘束他。
霍晚绛盯着卫骁手里的竹条在发神,他这会儿正在编果盘,用以摆放新鲜时令瓜果放置在堂屋。几人从前都是用惯熏香的人,这样一来既有果香又赏心悦目,倒省了大笔买香炉和香料的钱。
卫骁总觉有一道目光盯着他。
一抬眼对上那道目光,小姑娘又急忙挪开眼,低下头继续做手中的针线。
卫骁被霍晚绛逗笑,想看他编织竹器的手法,她大可正大光明看。
编好手里这个果盘,卫骁忽然想到了什么,捡起几片新竹条,问她:“你更喜欢小兔子还是小狗?”
霍晚绛起先还不确信卫骁是在问她,可这会只有他们二人坐在檐下借光,阮娘还在菜地边浇菜。
他这话总不能是对旺财说的吧?
卫骁刚问完就一阵懊悔,她怎么会开口说话呢?
于是他自顾自道:“抱歉,方才唐突了。若我没记错,你是属兔的,我便给你编只兔子吧。”
编兔子?他要用这些柔软的竹条给她编一只竹兔子?
霍晚绛这下高兴得眉开眼笑了,连针线都不想做,甩在一旁,认真观察起来。
卫骁边捏着竹条,边思考如何下手。
编竹器他已经手到擒来,可编只兔子——还是要废点脑子的。
卫骁:“你要是喜欢垂耳兔,可以去菜地里拔些结实的杂草来,到时候做它的耳朵和尾巴。对了,记得寻两枚红豆,做它的眼睛。”
话音刚落,霍晚绛立即溜到菜地旁,恳求阮娘帮她一起找杂草。
还是小孩子心性。
卫骁第一次毫不掩饰对她的笑意。
杂草和红豆很快找来,卫骁已经迅速编出了兔子的一条腿。
霍晚绛正看得入迷时,院门被急促敲响,凌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绛,快开门,有要事。”
听那语气应是有大事发生。
回想起几天前她在街上听到的消息,也许南海县令已经查到青莲镇来了。
她慌忙起身,敞开步伐跑去开门,而当事人卫骁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地,继续给她编兔子。
“小舅舅。”凌央狂奔许久,喉中又干又哑,他顾不得自己,一心只想通知卫骁,“韩家的人亲自跟着南海县令曹恒抵达青莲镇,方才正在街市上要召集乡亲们问话,询问哪些人家户家中有马匹,你快些离开!”
马匹?
霍晚绛被吓得连连后退,险些绊到。
卫骁做得还是不够干净。
大晋打通河西与整个西域以来,引入无数良马于本土马配种,改良战马品相。
有些马匹因种种原因能落到寻常百姓手中,可这样的马匹少之又少,能通过各类途径获取马匹的百姓,定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背景。
曹恒居然都能在马匹上做文章,而且已经来到青莲镇,说明他已经发现卫骁留下的痕迹了。
霍晚绛同样在为卫骁心急,她真想对着卫骁大喊,不必管我的小兔子啦,你先跑吧。
可卫骁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曹恒,这名字有几分耳熟。
他放下竹条,不急着收拾细软跑路,反倒问起凌央:“你四弟——当今天子曾身为赵王时,府上是不是有一曹姓客卿,出身谯国曹氏,就叫曹恒?”
凌央摇头:“我记不住,东宫数千客卿就够我去记了,我怎会记得一个曹恒?”
卫骁起身,理了理衣着,示意凌央跟着他一块外出。
他边往正门走,边道:“这个曹恒,我之所以有印象,是听人提起过他。曹恒出身虽寒微,可性子宁折不屈、敢于死谏。甚至不惜为今上提出过无数与禹璃政见相左的建议,以至于被禹璃记恨,故意将他常年外派。”
凌央:“这么说来,他定是认得我。小舅舅,你为何还要叫我前去?”
卫骁:“打个赌,赌曹恒不会追查此事,赌镇子上的百姓不会供出我。”
凌央:“你怎么这么确信?你不是一向不信旁人,更不信泱泱万民?”
他都快急死了!卫骁居然敢拿性命攸关的大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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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骁:“镇子上多少人知道咱们家有马匹?又有多少人见过我骑马押镖?光天化日之下,现在再跑,已经来不及了,反倒坐实我做贼心虚。”
“你怕被曹恒认出来的话,就往脸上抹把灰,走吧。”
……
凌央跟着卫骁站在人堆最后方,心虚低埋着头。
他虽然刻意扮得落魄,可一旦被曹恒认出,那便糟了。
曹恒就静坐在客栈二楼临窗处,居高临下打量所有镇民。
他生得周正端雅,身着玄红相交的县令官服,气质清贵出尘,全然看不出半分生于庶族的痕迹。
尤其是一双眼睛,精光毕露,锐利胜过天上鹰隼。
跟随曹恒前来的官吏们没问话,倒是韩家的人吼得起劲:“再问一遍,你们整个镇子当真没有没有私藏马匹的人家?若敢谎报,我们韩家不会放过你们的!”
镇民们也毫不示弱:“没有,就是没有!”
“你们就算是打死我们,想屈打成招,我们镇子上也没有一匹马!”
“咱们青莲镇穷成这样,你倒给我找匹马出来!”
韩家人险些被镇民们愤怒的唾沫星子淹没。
“够了。”曹恒将手中陶盏重重一掷,“问半日也没个结果,此案为悬案,破不了了,结案。南海县衙吏听令,随本官回县衙。”
凌央瞪大了眼。
乡亲们讲义气是他能想到的,可不是说曹恒断案如神,公正不阿,居然这么草率就结案?
他但凡用点心,派官吏们挨家挨户搜寻呢……
韩家人同样不服:“县令大人,您怎可这般草率结案!这青莲镇可是最后一个盘查的镇子了,你根本没把我们韩家放在眼里!我看你就是诚心向着这群穷鬼!”
曹恒眉头一皱,满脸不悦:“要不你来坐本官的位置?本官可是陛下亲指的县令,焉能容你们韩家置喙!想造反不成!韩家不顾陛下新政,圈山自用、欺压南海县多镇乡民在前,本官没上报朝廷已是法外开恩,还想教本官查案?”
韩家人险些气短:“你——你别以为我们韩家朝中就无人了!曹恒,你给我等着,我要去长安参你一本!看看你这个芝麻县令能威风到几时!”
曹恒甩袖离去:“请便。”
街市上的聚集的人很快便一哄而散。
凌央和卫骁原路回家。
“韩家在朝中可是背靠公侯的大族,在南方势力甚至同诸侯无异,曹恒敢这般应付曹家,不怕丢了官职?”
凌央忍不住发问,“我知道新帝和霍大将军联手推行新政,势必会先拿人开刀,可这样操之过急,会引得豪族不满,地方动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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