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六街晨鼓动地,长安诸门次第打开,无数为生活而奔波的人排队通行。
进城的,出城的,来来往往,入由左,出由右。
长安大道沙无堤,早风无尘雨无泥。
长安东正门,春明门内,一支队伍驶来。
左羽林右龙武,禁军开路,城门处守门官看到这支队伍,立马神色严肃起来,“快,为贵人清道。”
一群城门守兵纷纷挎刀持矛迅速清理城门处的行人。
“让开让开,”
“肃静!”
大唐律仪制令,凡行路巷街,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
贱避贵位列第一条。
而这支出城的队伍,能让禁军开道,而且是数百禁军,身为城门守官的那汉子立马知道来者不凡,这绝对是宰相级的出行规格。
行人纷纷退避,冲撞这等仪仗轻则笞杖,重则要拉去做刑徒,万一惊扰伤害到了贵人,被当待斩杀都白死。
“这是哪位贵人啊?”
“莫不是哪位宰相出行?”
“宰相也没这架势啊,可能是亲王。”
“会不会是那五位藩王出京就封?”
这时开路的羽林骑兵过去,众人便看到由另一群骁勇骑兵护卫着一行人过来,这些骑兵高头大马,皆是豹纹鞍、虎纹衫,连弓韬都是豹皮。
百骑。
这是百骑,北衙禁军里四军八营里最年少精锐骁勇者,多择蕃户、胡酋及边军子弟充之,皇帝亲自教导,号为天子亲军。
这里起码有一百名虎衫百骑。
惊叹,
能够让一百名百骑护卫,还让羽林龙武两军轻骑开路护卫的贵人,大唐只怕也没几个。
许多人踮起脚尖,伸出了脖颈去看,
“是武公,”
站在路边前排的人终于看到百骑护卫着的人了,
武怀玉,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长安更是如雷灌耳般的存在。
他是陆地神仙逍遥子的弟子,楼观道龙门派的掌门青阳子,他还是贞观元从功臣,又是凌烟阁功臣,
是门神秦琼的义子、军神李靖的学生,曾擒颉利灭梁师都平岭南的年轻战神,
他还是民间尊崇的药王、画圣、诗仙、茶神,
“武公这是要回岭南了吗?”
“嗯,听说岭南獠蛮又叛乱了,”
“这我知道,据说是广州都督党仁弘趁着武公来朝之际,在岭南到处搜刮,引的罗窦洞獠部叛乱,武公这肯定是去收拾烂摊子的。”
一位大宅门里管事模样的人也立马加入进来,“我听说党仁弘已经被圣旨免官,召回长安问罪。朝廷派了彭城公去接任广州都督,你们看,武公旁边那不就是刘公。”
路边有扶着菜担子的年轻男子看着武怀玉一脸崇拜,“要是我也能跟着武公去岭南平乱就好了,”
“也想搏个封妻荫子,想上凌烟阁?”旁边有个小贩笑道。
“谁不想呢。”菜农道。
“那我给你指条明路。”
“哦,阿兄请讲。”
小贩捋了捋胡须,“点选府兵这路子肯定是行不通的,你要有那资格也不会做菜农对吧。”
菜农点了点头,他只是长安郊外佃人田地种菜卖的佃户,府兵点选以资财、材力、丁口三者为据,一般都是选的地主,最次也是自耕农,
财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财力又均先取多丁。
要满足这些条件非常不易。
贞观以来,大唐对外战无不胜,府兵虽然经常是要上战场,但赏赐也丰,不仅能够获得丰厚的战利品,而且更有机会立功得勋授官。
勋田赏赐也都能够兑现,这成为无数地主自耕农子弟们跨越阶层的重要通道。现在不是武德朝时了,不是地主子弟,基本上都没资格进府兵。
菜农二十多岁,虽已娶妻,佃地种菜生活也能勉强温饱,但他还是有些不太甘心这辈子就这样,经常进京卖菜的他,也算是开了眼界见了世面的,
“当不了府兵也没关系,你可以招工啊。”
“武家年年招工,尤其是这几年,还有特别的南招。”
菜农倒也知道武家招工,盖因武家招工多,而且只要能够进去,待遇都是比较好的。不管是商铺还是作坊又或是庄园、矿场等地,在同行中都是最好的那一批。
从没有听说过什么恶意拖欠工钱,甚至故意克扣,又或者苛刻员工,不仅工钱比较高,而且发放准时,一般都还包吃住,包两季衣裳,甚至年节会有些福利。而一年以上的,甚至都还会笔年终奖。三年以上的,往往还能有绩效奖,
如果表现特别出色的,三五年后还能获得顶身股分红,四年一个账期,这岗位分红可比工钱多多了。
武家南招,是武家这几年在各地招工,但招来的工专门送往岭南。
虽说南招要背井离乡,但对许多人来说,依然还是充满吸引力,毕竟武家做工待遇好,平时每次招工那都是应者云集。
南招特别,可南招也还有补贴,甚至据说在那边做的好还有额外的田地赏赐。
当然,这也都是传说,
菜农也只是听说。
小贩见菜农心动的样子,便靠近了点,对他继续道,“看来你也听说过武家南招的事,我对这可就知道的比较多了,我跟你说,今年武家南招的条件又优厚了不少,不仅有安家费,而且到了那边,干满三年,就有三十亩地,据说表现好,还会给发个媳妇,不要娉礼的那种”
“真有这样的好事,是去做什么?”
“各种各样的都招,只要愿意去,首先招的还是会各种工匠本事的,然后会读书算数的也是优先的,当然既不识字也没手艺也不怕,只要年轻健壮,去那边不管是做工还是种地,都可以。”
菜农见这小贩这么积极,倒有些警惕。
“你不用担心,实不相瞒,我是个小商贩,跟武家的商行生意往来,知晓他们招工,所以我帮着招到人的话,会有点茶水钱。这事,你好我好武家商行也好,是吧。”
“要是真有意,一会进城我就带你去武家的德玉升商号,你可以跟掌柜的聊。”
武怀玉骑马出城,
先前,皇帝原本把之前调给武怀玉的一千禁军给下令调回,但他离京前,皇帝又从北衙羽林龙武两军,从八营重新各抽调了一队人给他。
四百北衙禁军随从护卫,
加上武家子弟、部曲,还有一些亲戚朋友的子弟和他们的部曲,武怀玉这次南下的队伍还是很多人的。
倒是刘德威,他们爷俩就十几个随从,还都是他家里的亲戚朋友。
为此武怀玉还有些好奇的,刘家不置产业,全靠点俸禄,然后老刘又收留了来京投靠的二百多个族人亲戚朋友等,养那么多人日子也不易,这次去岭南,其实完全可以把那些人中的青壮男子带去的,
可他却只带了十来人。
一问才知,他家养的那二百多人,好些都是老弱病残,不少人拖家带口的来,放心不下妻儿老小的,没法跟着刘德威去岭南。
武怀玉对此也只能说别人的家事他不好干预,其实在他看来,刘德威虽一片好心帮衬亲朋,但也有些过了。除非那些真的是孤儿寡母的没办法,那些年满十五六,六十以下的男人,不管家里有没有老人小孩,他们都应当出去闯荡,不能趴在刘家身上吸血。
队伍里,
相比起皇家禁军们的铠甲精良,武家子弟部曲们的年轻骁锐,刘家的这行人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了。
刘德威骑的是一匹很普通的河套马,鞍辔也比较普通,连马带鞍一套也就两三万钱的样子,刘审礼骑匹突厥马,装饰也简单,同样也是较普通的坐骑。
他们的那十几个随从,有十六七的少年,也有二三十的青壮,还有四五十岁的汉子,他们的坐骑就更普通了,大半是骑骡子,还有骑的也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是军中退役的老马。
装备嘛,基本上就是一张弓一把横刀,一杆长枪。
出了春明门,
武怀玉回头看了眼长安城,
夏日清晨的春明门,在他们这大队人马出了城后,立刻又恢复了喧闹繁忙,无数人进进出出。
“走吧。”
沿着蓝武道驿路,他们速度很快,
陈润娘和郑丽婉没有随行,武怀玉安排人在后面护送她们下广州,给她们准备了马车,不用急着赶路,免的颠簸动了胎气。
“武公,其实你可以不急着赶路,我带着犬子轻骑快马先去广州就行。”
在蓝田,他们半路休息,烧了壶水沏了壶茶,因为急着赶路,所以沏的是泾阳产的伏茶砖,加盐加酥油,碗里放上一大把炒米,然后煮好的热茶一冲,搅拌搅拌,倒是能极好的补充体力。
“无妨,我比刘公可还年轻许多,这点路途算不得什么。”
长安到岭南有便捷的水陆通道,武怀玉他们走的路线还是很通畅的,出关走的是蓝武道,
到了商洛,就改走丹水乘舟,直抵襄阳。再换乘大船沿汉江而下,一直到鄂州江夏,从这换乘江船,进入长江直抵九江浔阳江口。
改换船只驶入赣江。
过了武关,基本上就一直是水路,一直到虔州的大瘐县,在此登陆上岸,经梅关道翻越大瘐岭,
进了韶州便又乘舟顺北江而下,直抵广州城。
这一路倒也是顺风顺水,虽说六月天气已经炎热起来,可好在大部份都是水路,尽量避开最热的午间行船,倒是没受什么苦。
连他们的坐骑,都基本上一路坐船过来的,也是难得的轻松。
过韶州的时候,
刺史豆卢怀让驸马亲来迎接,请他们进城住了一晚,
招待晚宴过后,
刺史府后花园里,星空下武怀玉和豆卢怀让切了个在井水里冰过的大西瓜。
这西瓜长的跟个冬瓜似的,外皮墨绿,皮也特别的厚,里面的囊看着并不是很红,西瓜子还特别大一粒,子又多。
但却是沙囊的,吃起来很甜。
“这寒瓜怎么样,咱韶州近几年培育出的新品,用的是高昌寒瓜种,经过数年培育改进,咱这新品个头可要大的多,甜度也一点没变。”
高昌的寒瓜品种,甜度很高,但就是个头较小,皮也极厚,一个瓜有一半是皮。
“不错,咱们韶州不仅有涔水胆泉炼铜,也还有灵溪水酿美酒,现在又添这美味寒瓜了。”
豆卢怀让边吃边吐籽,“这寒瓜别的都好,就是籽太多了点,”
武怀玉都有点怀念起后世的西瓜了,薄皮、无籽,又特别甜。
“这次党仁弘拿下,本来我和你阿耶都想直接推你来接任广州都督的,但陛下一口驳回了,”
“我阿耶已经派人来跟我说过了,不管怎么说还要谢谢二郎你,当初我这韶州刺史也是你保举的,这次没能做上广州都督,也是我自己本事不济。”
刘德威可是刑部尚书兼检校雍州别驾,又是皇帝的堂姐夫,甚至他还暗里执掌过六扇门,他来接替党仁弘,豆卢怀让这个皇帝亲妹夫又能说什么,说到底还是他缺少军事方面的经验和功绩。
“刘德威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吧?”豆卢怀让边啃西瓜边说。
“够不上。”怀玉笑着把吃完的西瓜皮放旁边盘子上,这厚厚的西瓜皮,拿回去洗一洗,削掉表皮,再把里面削一削,然后切条腌制一下,却也是一道酸爽开胃的小菜。
豆卢怀让叹气,“刘德威这种人,我最不喜欢了,他们比党仁弘那种到处伸手的家伙还让人头疼。”
“也没那么夸张,反正咱们规矩做事,也不怕他找麻烦。”武怀玉道。
岭南这边,武怀玉那也是经营数年,论起来,现在他的掌控力可比冯宁陈几家岭南豪族还强,况且武怀玉跟冯陈宁几家也早就联姻。
“那倒也是,刘德威真要是找不自在,那咱也不必给他留体面,我们能把党仁弘这不守规矩的家伙踢走,一样能够把刘德威踢走。”豆卢怀让直言。
武怀玉摇了摇头,“刘德威这人深着呢,不要轻易与他为敌,咱们可以先试探着合作,大不了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没必要弄成敌人。”
“那我都听二郎你的。”
武怀玉在岭南最见不得人的秘密,只有一个吕宋岛,吕宋的黄金,以及现在谁都还不知道的香料群岛秘密,
但这些现在严密封锁着,皇帝也仅知晓武家在跟吕宋蛮夷做交易,可并不知道吕宋盛产黄金。
也许刘德威带着几分刺探吕宋底细的任务来的,但想要刺探吕宋哪有这么容易。
倒是刘审礼这年轻人,武怀玉这一路观察下来,发现极不简单,他更有可能是皇帝的心腹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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