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吾向西,
两千五百里,镞曷山西,西突厥北庭。
西域地形大体是三山夹两盆,最重要的山脉便是天山。
天山东面起点就是伊吾,伊吾也是西域的门户,自古丝绸之路的咽喉。
欲谷设和高昌国此前试图攻取伊吾,正是出于此。
“武相,我伊州有大城七州,有驻防戍卒伊吾军一千,另可征召七城胡兵,以及屯田汉儿,还有城傍游牧蕃胡,我可集结五千人马。”
夜晚,
伊吾城中,安西都护郭孝恪设宴招待,为西征将帅接风洗尘,宴上,这位阳翟郡公提出愿意征发伊吾汉胡从征,并拍着胸脯表示可得五千兵。
“武相,我伊吾七城粟特可出青壮三千从征。”
一名穿着花袄的粟特老者站了起来,
此人武怀玉刚才已经认识了,粟特人石万年。
隋朝时与粟特胡人占据伊吾,自立为伊吾王,后臣服于突厥,及东突厥亡,石万年便举七城内附大唐。
大唐顺势接纳,设立西伊州,仍以石万年为西伊州刺史。
那时,西伊州属于羁縻自治,
但此后,朝廷找到伊吾内乱的机会,派郭孝恪率兵渡碛进入伊吾平乱,平成后郭孝恪留任安西都护。
而朝廷也把西伊州改为伊州,仅去除了一字,但实际却是改变了伊吾羁縻自治的根本,改为大唐朝廷直属的正州,刺史也由郭孝恪担任,
石万年入朝,在长安呆了几年,请求告老还乡,朝廷赐其银青光禄大夫阶,荣归故里,授其伊州长史之衔。
这个石万年在伊吾名望很大,是粟特胡之首领。
“石长史忠心可嘉,可悄悄集结三千粟特,增防伊吾七城,”
这时,伊吾另一本地大豪也站了起来,他是伊吾鄯善人首领鄯伏陀,此人也很传奇。
在伊吾,鄯善人甚至比粟特胡人还多,但他们也是外来人,就是从鄯善来的,鄯善前身是楼兰国,大将军霍光遣傅介子往刺其王,更其国名鄯善,由此至北魏,世系不绝。
当年楼兰在汉匈之间反复横跳,最终惹的大汉将其灭国更名。
西晋灭亡后五胡十六国动荡之时,鄯善人大批迁居伊吾。
鄯伏陀的祖上也是那时迁居伊吾的,在隋末唐初,伊吾附属突厥,征税繁重,鄯伏陀不能忍受,起兵反抗失败后率族人入碛奔鄯善,后来到吐谷浑居住,
可并不能安居,又跑到焉耆,之后还投高昌,可没有一个地方能安居乐业,后来还是又率族人回到伊吾。
与石万年一起决定归附大唐。
这个身形魁梧彪悍,这些年能够带着族人东奔西走,却还能保全,也是个有本事的。
却也肯定是那种桀骜不驯者。
“我们鄯善也能出兵三千。”
武怀玉点点头,“那也请鄯司马为朝廷征召三千鄯善族人,协防伊吾。”
不论是石万年的三千粟特兵,还是鄯伏陀的三千鄯善兵,武怀玉都只让他们留守伊吾七城,
席上,
另一位本地极有影响力的是拜火教主翟陀,他跟石年万、鄯伏陀一样,都是曾经去过长安,并在长安只了好几年的,
伊吾的火袄寺,并不仅仅是粟特人信,鄯善等伊吾人也很信服,所以在这里影响力很大。
翟陀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那就是武怀玉仅率万六骑兵两千五百里奔袭北庭,太过冒险,能否先把高昌和可汗浮图城拿下?
他的这想法,也是许多伊吾人的想法,
他们并不是真的为武怀玉他们深入敌后而担忧,更多的是担忧唐军一走,甚至是突袭北庭不利,那伊吾就将承受高昌和西突厥人的报复,
他们是担心伊吾守不住。
此次高昌和西突厥还仅仅是小规模的袭扰伊吾,还不敢公然进攻,还是顾忌大唐,现在大唐都直接攻人家老巢北庭了,
那他们还顾忌什么,肯定会猛烈报复啊。
伊吾毕竟小,
连高昌都打不过,更别说西突厥。
不管这些伊吾豪强,当初是依附突厥,还是后来内附大唐,其实都只是小国的生存之道,依附强者自保求生。
他们很支持大唐西征,可前提是先保护他们的利益。
“翟袄主,兵贵神速,不能打草惊蛇。”
“不过你放心,伊吾有一千安西唐军,现在石长史和鄯司马,也都说能立马各召集三千兵,那伊吾七城,也能每城一千军。”
“而且不瞒诸位,我大唐此次可不仅是派了这一万六千骑西征,在本帅的后面,还有契驸马率领的契部族骑兵,你们对他们应当不陌生,当年契部可是在西域建立铁勒汗国的,
还有东突厥的左贤王阿史那社尔,也正率东突厥骑兵赶来。
这位社尔如今也是我大唐驸马,拜大将军,他当初从漠北率部撤到西域,就曾在可汗浮图城立足,还曾得到西域诸部拥护,称都布可汗。”
“还有吐谷浑的李忠烈驸马,党项的细封步赖将军,他们也都各率吐谷浑和党项骑兵赶来,”
“另外我大唐将士的部曲子弟也有忠勇自愿从征者,也在后面赶来。”
“你们不用担忧,”
“这次本相率精骑先去北庭擒欲谷设,防止他跑了,回头再来灭高昌!”
武怀玉举起杯,
以茶代酒,
一众伊吾豪强们听闻此话,也是精神大振,
不管是否如此,他们也清楚无法再改变这位武相公的决定,现在只能期盼真如武相所说,大唐还有更多步骑赶来。
这些伊吾豪强们此时还不知道,
真正百年未有大变革已经到来了,
想当年,西凉被灭,李宝与其舅父西迁,志在规复故国,但最终结果也不过是叛柔然、臣北魏,率族人东迁内地。
伊吾被李氏家族所弃后,柔然国另选了不愿随李氏东迁的伊吾汉人高羔子代统其地,
到隋朝时,伊吾这种小国更是动荡不已,后来隋派兵渡碛攻打,伊吾国王没有防备,面对神兵天降的薛世雄,只得投降。
等中原隋朝内乱,伊吾国统也被粟特胡所夺,
粟特胡首领石万年臣服突厥,后来又向唐称臣内附,
如今唐军来征,他们还不知道问题严重性,以为唐军只是来远征,打完就会班师撤走。
殊不知,
大唐这次是要图谋整个西域的,
接风宴后,
武怀玉住进了都护府,
郭孝恪或许是觉得武怀玉很年轻,特意找了几个女子来服侍。
“偏远之地,条件简陋,还请武相莫嫌弃。”
郭孝恪笑着道,他也知道自己这安西都护这次很失职,所以极力想要将功赎罪,甚至在武怀玉这后辈面前,都格外讨好。
亲自挑选了几名女子。
武怀玉目光在女子们身上扫了一眼,
一共四人,都是些胡姬,算年轻貌美了。
“郭将军,出征在外,就不要弄这些了,我要歇息了,明早要赶路。”
“武相莫不是嫌弃胡姬,伊吾也有些汉人歌伎,我这就安排。”
“且慢,真不用。”
郭孝恪还在解释,说伊吾虽偏远,但确实不有个教坊营,里面的女子,都是从中原流配来的,属于罪妇。
这些罪妇,多是受父亲、丈夫等牵连的,甚至多是些重罪,流配伊吾,在这里做的事也挺艰难,
教坊营,主要就是从事歌舞陪侍这些,伊州官方的教坊营,就是衙门用来官方招待的,也对外营业,说直白点,这跟青楼没啥两样了。
进了这里的,不管以前是千金大小姐,又或是豪门贵妇,那都沦落红尘了。
“郭将军,你有时间,还是多研究一下伊吾的防御,还有给后续西征大军的补给等,多派人盯紧高昌、浮图城,”
武怀玉没给郭孝恪太多面子,冷声拒绝,转身就回屋睡觉了。
他的亲兵门神一样把守在门口,理都没理这位上柱国、阳翟公、安西都护。
郭孝恪虽是瓦岗系的,但他是李绩的人,跟武怀玉不是一个山头的,武怀玉如今这山头虽有许多瓦岗系的,但那都是秦琼程咬金牛进达等,
况且郭孝恪此次西征后肯定是要被调整的,所以没必要跟他多客套,否则到时郭被贬,他还得怪武怀玉吃干抹净不办事。
郭孝恪在门口站了一会,慢慢转身离开,
院子里,一群女子站在那,都很安静,没人敢交头接耳,但眼中都有着一丝丝期盼。
这里的人,不论汉胡,出身多是罪妇,发配在伊吾教坊,沦落红尘,过着不堪的生活,却都想上岸。
可又何其艰难,
武怀玉让她们看到希望,
这对于她们来说,那就是顶天的人物,甚至对于她们曾经显贵时的身份而言,如今的武怀玉都要让她们仰望,
如果能有幸陪武怀玉一夜,讨他欢心,或许真能求他带着离开这里,对武怀玉而言,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没有人愿意过现在这种生活,尤其是对她们这些曾经出身高贵的人来说。
许多跟她们一样的人,慢慢承受不住身份的巨大落差,而选择了结自己,甚至有疯了的,
她们还在撑着,却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郭孝恪看了眼他们,
板着脸,“武相要休息了,你们都回去吧,等武相凯旋,庆功宴上再看。”
女子一个个也都黯淡,
他们觉得武相这是瞧不起她们的身份,
虽然她们中有些人曾经是五姓七家名门女,有些是关陇六姓贵族千金,还有许多高门望族,贵族高官家的,
但现在这里,却都仅有一个身份,卑贱的教坊女。
“走吧。”
郭孝恪此时的心情,跟这些女人一样灰败落寞,从武怀玉的态度,他隐约知晓自己的结果,
大概此次战后,他要贬官了。
郭孝恪觉得有些冤,也有些不甘,他来西域,手底下就一千兵,整天面对着石万年鄯伏陀还有翟陀这些人,都折腾的精疲力尽了,
面对西突厥和高昌国的敌意,他也是有心无力。
如果朝廷能够也给他八千精骑,局势或许就不一样了。
屋里,
武怀玉没有管郭孝恪怎么想,
他早早的洗漱过后,便睡了。
从长安到伊吾,一路也是几千里,行军路上可难得有这样好条件,
抓紧时间睡觉才是王道,
哪还有精力跟这些教坊营小姐姐们喝酒聊天,他可没心情听她们的什么悲惨往事,更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情。
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
饮马伊列河畔,把旗帜插到镞曷山西北庭,将欲谷设这家伙生擒活捉,连他的金狼旗一起带回。
其它的,暂时不考虑。
还有两千五百里路,
到北庭有南北两条路线,也是南北丝路。
北线是伊吾、轮台,轮台也就是乌鲁木齐,从这再往西到塞里木湖,然后是伊丽,
常走丝路的商人们,对这条路线的评价是沿途风景极好,但许多路段并不好通行,
经如从伊吾向北越过天山,就是一段难走的路线,这里东有寒气沟,西有松树塘,北有鸣沙山,
穿越这片地区,既可以看到雪山冰川,也可以看到莽莽林海,既有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在鸣沙山还能感受到沙漠荒凉。
再往北,是蒲类海,这里曾是西域三十六国的蒲类国,也曾是匈奴的游牧地,这里有美丽的草原和湖泊,
蒲类湖草原,甚至是西域三大草原之一,
这一路要翻山越岭,穿越冰山雪岭,穿越沙漠草原,
这两千五百里绝不轻松,
但武怀玉却仍很自信,
一夜安眠,
次日天蒙蒙亮,武怀玉已经醒来,
全军也早早造饭,郭孝恪昨天虽碰了壁,但还是很尽职的给西征骑兵提供了不错的补给,
杀牛宰羊,各种蔬菜,甚至还有许多鲜鱼,
这早饭吃的很丰盛,
连马儿都吃了很好的精料。
一切就绪,
老程找到怀玉,他拉着怀玉私下道,“要不二郎你就留在伊吾镇守,我去北庭走一趟,保证擒回欲谷设。”
武怀玉笑了笑,一边整理着一小包牛肉干,一边把水袋挂好,“程公难道怕我跟不上队伍?”
“当然不是,只是我觉得,咱们这再出发,可就彻底深入敌后,还是深入近三千里,”
“你是怕有啥万一?”
“谁敢说呢。”老程点头,这次行动还是有些冒险的。
武怀玉却道,“不会有万一,就算真有意外,我们也不会是孤军深入重围,要知道欲谷设与薄布分立南北庭,他与薄布的界线在哪?
伊列河,欲谷设北庭设在哪?就在伊列河上游镞曷山西边草原上,而薄布的南庭设在哪?
石国的千泉山。”
石国在碎叶河以南,千泉山就是吉尔吉斯山。
从伊列河的北庭,到碎叶河的南庭,其实相距不算遥远。
换句话说,万一真的突袭不利,那么武怀玉他们完全可以越过伊列河,就进入乙毗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薄布的地盘,
薄布可是一直得到大唐扶持的西突厥正统,这几年他们又被欲谷设打压的厉害,
武怀玉若是过去,他们肯定会帮忙的。
况且,武怀玉觉得如果真的突袭不利,也不是他们被欲谷设包围或是追着打,更大的可能是打草惊蛇,欲谷设闻风而逃,而他们千里追击。
这个计划,最有可能失败处,就是欲谷设跑的太快,唐军追不上。
除此外,
武怀玉没有别的担忧,
“天不早了,收拾好就出发吧,”武怀玉对老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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