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不宽,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对岸。
半岩寺是修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虽然只是半山腰,但因为山高的关系,爬上去还是很累人,加上毕竟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元气,走了一半的路,商如意就累得有些喘了。
宇文晔道:“上次来的时候,好像看见前面有个歇脚的凉亭,去那儿休息一会儿.”
商如意点点头。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那处凉亭,是修在山道旁一块突出的巨大岩石上,风景很好,只是此刻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走近一看,凉亭中央坐着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奇怪的是他的头发只有寸余,穿着一身灰色洗的发白的长袍,看上去像个和尚,但又不是个和尚。
而他周围,围着几个山上猎户和渔家的孩子,似乎是在缠着他说故事。
那老人喝了一口葫芦里装的温酒,脸颊红润,眼睛却更亮了一些,摸摸胡子道:“好,那就再给你们讲个故事。
话说,在很久以前——”众孩童问道:“多久以前”那老人想了想,笑眯眯的道:“就是在,几年前,或者十几年前,总之你们几个都还没出生的时候,城里一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突然生了一场大病,眼看着那小姐都要给病死了,突然有一天,她的病全好啦.”
众孩童奇怪的问道:“怎么就好了呢”宇文晔闻言,淡淡笑道:“爱吃酒肉,又舍不下佛陀,真是人心难足.”
商如意睁大眼睛看着他,半晌,轻声道:“你,不信神佛”这,几乎是他们之间最禁忌的一个话题,甚至,比起他们分别跟宫中的人的关系而言,还更禁忌,所以成亲以来这半年多的时间,几乎没有人提起过。
宇文晔道:“人就是该信自己.”
宇文晔牵着她的手让她坐下,又看了一眼那老人的身影,道:“伱认得”说完,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仿佛,他们的相对,就是天地间最柔软的神迹。
那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请二位施主自便吧.”
暮鼓声声,在山岭间回响,更显得周围寂静如斯。
擦身而过时,商如意还对着他点了点头。
宇文晔又想了想,然后说道:“世人信神佛,是两种信法。
一种是信世间有神佛,另一种,是信神佛能给自己带来好处。
我不信的,是后一种。
至于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神佛,其实跟我关系不大.”
她笑道:“所以,你信的是自己吧.”
这个时候太阳还没落山,橘红色的阳光洒在路旁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甚至让人也觉得没那么冷了。
两人沿着长廊出了半岩寺的侧门,又顺着小路走了一会儿,最后看见前方一处平台,似乎是供人停留看风景的,和尚们还特地在周围修了一排围栏。
“舅父舅母平时最疼我,也实在看不得我受苦。
可他们,也实在愧对国公.”
老人道:“这家人想着自家女儿冰清玉洁,可不能被一个男人占了身子毁了名节,所以,就把他钉进棺材里,活闷死了,也算是保全了女儿的贞名.”
“嫁我,不嫁我大哥,不算违背了婚约,也算满足了你的心愿.”
“……!”对上了他炽热的目光的一刻,商如意感到一阵战栗。
“不要……”“……”宇文晔慢慢的低下头来,转头看向她:“怎么会突然生病”于是,两个人便出了门。
那里不仅能仰望半岩寺之上的山顶的风景,也能往下看到山脚下的那条河。
那老人道:“家里人也奇怪,而且那小姐病愈之后,跟换了一个人似得,直说自己不是这家的女儿,而是城外一个捕蛇为生的捕蛇人。
昨夜为了抓一条毒蛇不小心跌落山崖,结果醒来,就到这个小姐身上了.”
要说她在宇文家最怕的,不是寻常媳妇最怕的公婆的为难,也不是慧姨若有似无的刁难和宇文呈的难相处,又或者,是过去那段日子里宇文晔对她的冷漠疏离。
但偏偏,她避不了。
“平时也不来”这句话他说的时候很平淡,好像这不过是跟吃饭睡觉一样寻常的事,可这句话,每一字,却都是说不尽的狂傲,商如意甚至忍不住去想,他跟那位九五之尊,同样的倨傲,睥睨天下,甚至不知道,到底谁更狂一些。
今天寺庙里的人也并不多,前来接待他们的正是上一次寄灵时帮助安顿一切的那个和尚,客客气气的将他们迎了进去。
这还是寄灵之后他们第一次过来祭拜,于是在一个佛堂内做了道场,等到一切完毕,一天已经过去了。
“其实,我就是来半岩寺礼佛的时候突然生病的.”
宇文晔看了她一眼,道:“不信.”
明明刚刚,那双眼睛里还满是寒霜,只一瞬间,仿佛冰雪消融,他低头看着她的时候,滚烫的呼吸甚至将她也快要点燃了。
天底下,容得下这样两个狂傲的人吗“……!”商如意回头对着他,轻声道:“把你拖下水,对不起.”
大家都连连叹息。
商如意道:“他们,一开始当然不同意。
我们两家算是世交,而且,我家都没落成了这样,盛国公不嫌弃我,还让大公子娶我,这是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我却还要悔婚,实在太不应该.”
不知过了多久,商如意终于轻声道:“你记得,你跟爹来我舅父家商议亲事的时候,家里人曾经告诉过你,我那个时候,生了一场重病吗”这,是否也是自己的心难足呢这老人的心难足,倒是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可自己,能有这么好的办法吗有人问道:“那,这个捕蛇人生在小姐的身上,后来又如何”两人便临时决定,当晚就在半岩寺留宿。
“……”商如意嘟囔着,眼神却微微有些闪烁。
他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并非没有听过这样充满爱意的话语,只是,没有想到商如意会在这个时候告诉他这些话,而他们的周围,半岩寺的暮鼓还在一声一声的响着,仿佛应证着这一刻的神迹。
商如意迟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轻轻的摇头:“没什么.”
“可他们,最后还是答应了.”
众孩童惊得目瞪口呆,又有人问道:“那,那小姐呢”宇文晔深吸了一口气。
“……”商如意道:“你不来拜佛”宇文晔的呼吸一窒。
商如意道:“那你——”他们一行人进了凉亭,正好那老人笑呵呵的站起身来道:“故事说完啦,老人家我也该回家咯.”
商如意一听,急忙掩饰的笑了笑,说道:“对了,你竟然不认得他,你小时候没来过半岩寺吗”商如意笑道:“在东都城里长大的孩子,凡是来过半岩寺的,多半都认得他。
他原本是半岩寺里的一个和尚,但爱吃酒肉,数次破戒被方丈逐出了半岩寺,可他又舍不下佛陀,所以,就经常来半岩寺念经拜佛,完了,自己再回家去吃自己的酒肉。
每次他来,都会在这儿给路过的孩子们讲故事,我以前也听过.”
商如意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想向他解释一些事,却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了,她的脸一红,顿时便要走开。
宇文晔仍旧摇头。
宇文晔看了她一眼,平静的点点头。
她想了想,轻声道:“屋子里有点闷,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又继续上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半岩寺。
老人道:“那捕蛇人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这家人立刻派人去城外探查,果然找到了那捕蛇人的家,只是,他的尸身跌下山崖,已经被野兽吃了.”
可刚一转身,却感觉一只手伸过来,将她一把拉回了怀里。
他慢慢的低下头,吻向她。
商如意点点头,道:“因为当时,我急得吐了血.”
宇文晔微微眯起了眼睛:“所以——他们把这桩婚事,转到了我身上.”
“啊”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再看向宇文晔的时候,他的眼神中似乎也有些东西在闪烁,但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平静的说道:“劳烦了.”
“谁吓着了”“记得.”
紧贴上他坚实的胸膛,甚至能感觉到厚实精壮的胸膛下,他的心跳剧烈,仿佛要跳出来,而他一只铁钳般的手更是直接圈住了她细瘦的腰身,让她完全无法挣扎。
显然,是默认了。
此刻,波光粼粼的河面被夕阳映照成了一条金色的练带。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商如意倒想起了前两天他对自己说的——你不可能两边都选,也不可以什么都要。
只是,在跑开的时候,山道狭窄,一下子撞到了商如意身上。
商如意的神色顿时有些黯然。
坐在一旁的宇文晔微蹙眉头:“做什么唉声叹气的”他虽然走了,屋子里的气氛却沉闷下来,不仅沉闷,还有些尴尬。
宇文晔虽然没有露出怒容,可商如意依旧能从他淡漠的样子看出来,他心里一些不该被触碰的地方,好像又被触碰到了。
那老和尚笑道:“这房间原也没多少人来住,除了二位,就是贵府大公子在半年多前的时候,曾经借宿过这里.”
也不是第一次留宿这个地方,那和尚将他二人领到居士林的一处寮房,推门进去一看,倒是眼熟,正是他们上一次来为官云暮寄灵的时候住过的那个房间。
宇文晔摇了摇头:“不来.”
说起来,她也不该觉得意外,因为宇文晔正该是这样的人,天底下的人都有脆弱,无助,有所求的时候才会对神佛格外虔诚,可他——至少相处到现在,她从没见过这个男人脆弱无助的样子,似乎在他的身上,也永远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哦”商如意笑道:“上次我们来的时候,也是住的这儿.”
众孩童又是叹息,又是啧啧称奇,也有人说这故事不好听,无聊的跑开了。
商如意顿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接着说道:“那一场病来得很急,也很重,险些要了我的命,而病好了一些之后,我就跟舅父舅母说——我不嫁宇文大公子.”
宇文晔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哪怕被看似暖意融融的夕阳照着,那双冷峻的眼睛里也像是凝结着寒霜。
他慢慢道:“所以,你跟我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呢”商如意仍旧诧异的看着他,但过了一会儿,又笑了笑。
商如意沉默着,低下头去。
她最怕的,就是有人提起那位大公子——宇文愆。
宇文晔淡淡笑道:“我一向认为,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去争取。
自己什么都不做,却求神拜佛,指望神佛降下什么神迹,这不可笑吗.”
“……”他的话音一落,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商如意沉默了一下,轻声说道:“你是,神佛给我的神迹.”
“你是要告诉我,我是你不得已的选择吗”“还有这样的事.”
原来,他们上一次就住进了这个房间,难怪那天晚上,她隐隐听到宇文晔询问了那个和尚宇文愆的事,却没想到,竟然住的是同一个房间。
“没来过.”
宇文晔笑道:“不过就是个借尸还魂的故事,还把你给吓着了”另一只手,则捏住了她的下巴,轻轻抬起。
宇文晔看了她一会儿,道:“所以你现在,仍然不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嫁我大哥”商如意更诧异了,道:“你不信世间有神佛”但说起来,其实已经过去了,两人现在就算没有心意相通,但也已经向彼此表白的心意,再提似乎对他们二人也并不存在什么影响,可不知为什么,商如意再一说起,仍旧让他心中一震。
两个人走到那平台上,一个背对着围栏仰望山顶,一个扶着围栏俯瞰着河面,都没有说话。
可商如意矗立在原地,却是一动不动,好像那个故事给她听呆了,一旁的宇文晔看着她呆若木鸡的样子,忍不住轻声道:“怎么了”商如意又羞又急,却又躲避不开,只能轻声道:“不行,这里是寺庙……”宇文晔的唇几乎已经贴着她的唇瓣。
呼吸着她吐息间的馨香,他喃喃道:“这里是寺庙外,他们管不到.”
说完,轻轻的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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