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琅琊君与安丰侯二人的对答,齐敬之立在一旁,却是充耳不闻。
他双眼盯着若木刀灵绽放赤华的树身,心里想的却是朱衣侯的赤心木树心,号称含阳于内,南方之火所自藏焉。
朱衣侯为了压制树心内的阳火之毒,用的乃是「日主司晨、秋神整辔,严霜初降、凉风萧瑟」的《降霜曲》。
邓符卿却说霜雪太过酷烈、虽可压制阳火之毒,却无调和滋补之效,乃是治标不治本,比不上「天地相合、以降甘露,甘露既降、朱草萌芽」的《飞龙唤霖谱》。
想到此节,齐敬之心头一动,对于降服若木刀灵,忽就多了几分把握:「若木作为栖日之木,内蕴的阳火之毒比之赤心木怕是只多不少。琅琊君说这种神木只生长于东海青渊、南海若水、西极虞渊之地,应当不是什么巧合。既然如此……」
一念既生,天地响应。
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鹤唳传入众人耳际,更有若有若无的风声、水声乃至画舫的吱呀声随之应和。
郑仙忽地住口不言,转头看向少年,眸中闪过讶然之色。
众人亦是随之望去,脸上神情不一,却都被璀璨霞光照亮。
只见齐敬之双手凭空弹动,将心声流露于外,以此拨弄天地五色五音。
一件光华灿灿的烟霞羽衣浮现而出,旋即脱离了少年的身躯,当空铺展开来,赫然是霜白为底、晕染殷红,边缘处又有斑斓五彩,其中青意最盛。
又是一声悠长激越的鹤唳响起,烟霞羽衣陡然化为一只栩栩如生的怒鹤,振翼展翅、高飞低翔,动静之间尽显《飞龙唤霖谱》的独特韵律。
天地间的灵气随着怒鹤的舞姿飞快流动起来,起初诸般灵光混杂交缠、浓淡不一,然而很快就条分缕析起来,
一条条霞光璀璨的灵溪,向着怒鹤汇聚而来,化为一根根色泽艳丽的翎羽。
「鹤唳非鹤唳,吐我胸中意!鹤舞非鹤舞,乃与天地通!」z.br>
齐敬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心中快意已极,只觉天地万象、五色八风,尽在自己掌指之间。
就在这时,随着怒鹤又一次从若木刀灵上空掠过,忽有一滴飞彩流光的甘露自它的长喙上滴落。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这滴甘露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若木刀灵的一条枝干上,随即毫无阻碍地融入其中。
若木幼苗轻轻一颤,枝条倏然向上舒展,形如铜钺的叶片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声响,好似在与天地间诸般异响所成的《霖谱》曲调应和。
怒鹤如有所觉,立刻盘旋飞回,一口衔住若木刀灵,双爪抓起煎人寿,旋即冲霄而起、排云而上。
「愿将仙羽翅,一借飞云空!」
郑仙忍不住抚掌而叹:「齐小友修为不过餐霞,能做到这个地步,真乃天下雄才!」
他话音才落,飞到天上极高处的怒鹤长唳一声,轰然崩散开来,化为一抹烟霞流云。
煎人寿敛去光华,自长空直直坠落,刀尖朝下、破风如啸。
齐敬之神情肃穆,立刻瞅准了方位,沉腰坐马、浮沉吞吐,以洗翅劲贯通周身,紧接着整个人腾跃而起,伸臂出去反手握住刀柄,随即拧腰横肘、旋身如鹤舞,硬生生扭转了煎人寿的下坠之势,更当空划出了数条一闪而逝的弧光,望之绚烂而森寒。
砰地一声,少年与长刀重重落在地上。
此时的齐敬之脸色微白,额头汗津津的,周身气机也弱了不少,明显是先前驾驭怒鹤的消耗极大,再加上跃起接刀,险些就要脱力。
似乎是感应到了刀主的状态,煎人寿的刀身上陡然泛起赤红、碧金二色光华,形如若木枝条
,自刀身蔓延至刀柄,继而缠绕住了齐敬之的右臂。
其中一根枝条抬起,枝头末梢沁出一滴露珠,色如丹朱、璀璨夺目,散发着阵阵灼热之意。
见状,齐敬之洒然一笑,没想到这个若木刀灵竟还懂得礼尚往来。
琅琊君可是在不久前才提点过一句,吸清云之流瑕兮,饮若木之露英!
于是,齐敬之伸出泛着烟霞底色的左手,用食指指尖接过了这滴赤露,毫不犹豫地往唇边一送。
若木赤露入口即化,恍若一团散发着无穷热力的烈火,瞬间燃遍了他的四肢百骸,向内直冲脏腑、骨髓,向外蒸透血肉、肌肤,连指甲和发梢都不曾放过。
仅此一滴,竟是比朱衣侯的帝膏酒浓烈辛辣百倍!
齐敬之额头上的汗液轻易就被蒸干,周身更是软绵绵的,却又极为舒爽畅快,竟是神完气足。
他自觉若木赤露的药力将要过去,才要松口气,隐于身上各处的松柏甲木之气却是冒了出来,竟是一点就着,轰的一下又将齐敬之烧成了一个火人。
不仅如此,他身上的火焰同样点燃了若木枝条,更反向蔓延回去,将煎人寿都镀上了一层青中带赤的焰光。
此刻齐敬之的感觉就仿佛是自己又喝下了数滴若木赤露,大补得有些过了头,精气神尽皆满溢而出,将自己从里到外都化成了一团烈火。
只是不同之处在于,他竟然感应不到丝毫的灼热。
「好精纯的松柏甲木之气!」琅琊君脸上的惊异之色愈发浓郁。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刻望了过去,一双眸子冒着青赤火焰,明亮得好似两盏明灯。
郑仙见状,忍不住哈哈一笑,口中解释道:「《滴天髓》有云,甲木参天、脱胎要火,春不容金、秋不容土,火炽乘龙、水宕骑虎,地润天和,植立千古!」
「甲者,纯阳之木,体本坚固,参天之势,又极雄壮。火者,木之子也,旺木得火而愈敷荣。」
齐敬之的大半心神都放在了遍布周身的青赤火焰上,是以对琅琊君的解释就有些半懂不懂,更加无暇细想。
然而饶是他有些心不在焉,却也听出了「甲木乃是纯阳之木」这层意思。
齐敬之登时心中一惊,忍不住开口问道:「郑前辈,我只听说赤心木乃是内蕴阳火之木,可这松柏甲木栉风沐雨、泼雪凑霜,自有一股凛冽森寒之意,晚辈向来所汲取的也是这种神意,以之加诸白刃,更添几分锋锐,难不成竟是练错了?」
郑仙一怔,接着便哑然失笑:「就好比若木乃是桑木的一种,那赤心木本就是松柏之属,你说松柏甲木是不是纯阳之木?」
「你以松柏甲木之气襄助刀锋,虽不是不可以,但委实是暴殄天物了,以之滋养道体、增益寿元方为正道。」
「就如你现在一般,以纯阳木气助燃,自然火势更炽,又能将若木阳火之中的烈性消磨大半,已经算得上一门极高明的壮命之法!正所谓,强木得火,方化其顽!」
「只不过木被火焚,终究难以将燥性尽去,时日久了便有隐患,这就是所谓的火炽乘龙,虽然威风赫赫,却也有被火龙反噬之忧。即便是五云司里的那些缙云使者,吞火食焰如同吃饭喝水,历代遭烈焰焚身而亡的也不在少数。」
琅琊君见到齐敬之这个极出色的后辈,尤其有丁令威的那层关系在,讲解得竟是颇为耐心细致。
「若是依着郑某,你今后应以此松柏甲木之气为基,渐渐配齐火、土、金、水。」
「火你已经有了,便是若木赤露。水你也有了,便是方才那一曲天音神谱。」
提到「天音神谱」时,以郑仙见识之广博、修为之高深,目光里竟也透
出几分好奇与探究之意。
只是这位琅琊君终究自恃身份,见齐敬之没有说话的意思,也就没有开口询问。
他略作停顿就继续道:「在郑某看来,虽然松柏甲木之气乃是根本,然而这天音神谱之水才是最为关键之物。今后不仅可以用来与若木刀灵交换赤露,更能以水润土,土湿则能生木泄火,自然可以驯服火龙的烈性。」
「只不过若是水气太多,则同样有水泛木浮之忧,此所谓水宕骑虎也。这就需要火土生地以调和,方可以木之禄旺,安然吸纳水气,不致浮泛,便可降服水虎之狂性。」
「凡此种种,五行彼此相生相克,如果有一天你能做到甲木参天,同时金不锐、土不燥、火不烈、水不狂,则可植立千古而得长生矣!」
说话间,齐敬之身上的青赤火焰势头转弱,渐渐缩回体内,不再显露于外,若木枝条也随之缩回了长刀之内。
少年的眸子里依旧焰光灼灼,却也没有了先前的非人之貌。
他收刀入鞘,拱手朝郑仙深深一揖,郑重致谢道:「多谢前辈解惑传道!」
琅琊君嘴角含笑,轻轻颔首:「只是些极寻常的修行道理罢了,只不过越是浅显的道理就越是知易而行难,能做到极致的就更是凤毛麟角。」
在郑仙与齐敬之相谈甚欢的时候,安丰侯丁承渊则是惊疑不定地瞧瞧这个、瞥瞥那个,脸上神情一变再变。
从方才那只怒鹤身上,他已经真正看清了齐敬之的根脚,只不过自家伯祖父已经不见了五百年,要说琅琊君郑仙因为这个就对萍水相逢的齐敬之如此关照,丁承渊是绝然不信的。
先前这位安丰侯受困于金枣之内,并没有听到丁令威有可能归来的消息,是以在他看来,眼前这位琅琊君在将天台山停驻于琅琊之滨后,分明已经起了广纳英才、培植势力的念头,而出身仙羽山、天然就有一分香火情的齐敬之便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感知到丁承渊满是疑虑的目光,郑仙却没有如何理会,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这个心事重重的晚辈,就让这位安丰侯躬身弯腰、垂首待罪。
郑仙轻哼了一声就移开目光,举起白鸾尾一扇,又将虎君道人放了出来。
这个出身天衣教的大修士终究是修为不凡,明明先前还奄奄一息,在金枣中休养了片刻就已经回过了一口气,看上去轻易是不会死了。
他甫一落地便睁开了一对明亮招子,虎睛泛金、顾盼自雄,纵是一脸病容亦难掩其威。
然而当这个虎相道士看清了渊深难测的琅琊君郑仙,看清了低眉垂目的安丰侯丁承渊,看清了金鼎和剩余几枚金枣,尤其看清了那尊被装在金枣之内、眉心钉着一柄金漆短剑的大黑明神,他的气质就陡然一变。
「贫道虎蟜,乃是天衣教驺吾一脉,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虎君道人恭敬施礼,周身恶气全无,乖巧得好似一只大个的虎斑猫。
「虎蟜?蟜者,其状如人而虎纹,据说乃是昆仑之墟内的异种,你得了这个名字,可见被门中师长寄予厚望。」
琅琊君郑仙的语气皆为平淡,听不出丝毫喜怒:「只不过比起那头逃入黄泉的天狗幼兽,你这个驺吾一脉的传人实在相差太远。」
「前辈何出此言?」
虎君道人霍然抬头,脸上便有不忿生出,闷声道:「那狗皮老儿论修为尚不及贫道,论胆色谋略更是不堪,论向道之心更是整日伪装成跛足癞头之犬,在凡尘俗世中打滚厮混,哪里有半分口吞日月的天狗模样?」
郑仙呵呵一笑,轻轻摇头道:「驺吾者,白虎黑纹、五采毕具,尾长于身、日行千里。你连驺吾真形都未证得,不过山君而已,也配笑话人家?」
「这也就罢了,驺吾乃是古之仁兽,非自死之兽不食,你却是头冤煞遍身、伥鬼满腹的凶虎,更是判若云泥!」
这位琅琊君说着,又是举起白鸾尾一招,便将余下一枚金枣里的玉盒拿到了手里。
不理会脸色陡变的虎君道人,郑仙将玉盒在手里略一掂量,就随手扔给了一旁的齐敬之。
齐敬之下意识接住这个不算大却极精致的玉盒,眼见琅琊君朝自己轻轻颔首,就随手打开了盒盖。
只见玉盒中装着十几只不过苍蝇大小的小老虎,眸子里俱是绿光莹莹,身上生着有类蝙蝠的肉翅,赫然是先前虎君道人用以暗算丁承渊的那些肉翅飞虎。
只不过如今它们的翅膀都被腐蚀得不成样子,轻易怕是飞不起来了,便连身躯上也是伤痕累累,就只能趴在原地,仰头故作凶恶地朝齐敬之嘶吼,奈何声音细弱蚊蝇,全无半点威慑。
「玉盒中的这些凶物,眼闪闪如阴磷,浑身斑纹如猛虎,肋生双翅如蝙蝠……若是郑某记得不错,应是石抱山中的肉翅虎,晨伏宵出,飞而下山,食人而归,其皮可辟鬼物。」
琅琊君郑仙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冷意:「你以道火养着这些凶物,让它们为你害人性命、奴役伥鬼,非但自身修行落了下乘,更触犯了圣姜人道,虽九死亦难赎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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