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来很庆幸车里的可见度不高:岑今一定把他包的特别丑。
他慢慢把手臂从她腰后抽出:“我过去的时候,你马上趴到座位底下,缩成一团,护住头脸,懂吗?”
“懂,我躲过炮-弹,不要你教。”
卫来笑了笑,吁了口气,手臂下撑,眯着眼睛试图找准方位,作一鼓作气窜进后车厢的准备。
“年纪轻轻的,别这么悲观。等不来就多等等,就像等公车,总能等到的。”
“哈?”
她居然断片了。
“世界不太平,人家没准因为什么事耽误了,比如船被劫了、沙尘暴了,你得耐心点,别动不动就咬牙切齿说什么‘再也不等了’,多幼稚。”
话音未落,他眸光一凛,直接冲了出去。
他一走,岑今身上的那重罩护顿时消失,风沙声都瞬间密了许多,她不及细想,迅速下俯,头发被风扯起,头皮拽的生疼。
一个玩纸飞机的男人,也好意思说她幼稚。
没等多久,只三五秒,后车厢忽然响起一声轻快的口哨,再然后,卫来从车座顶上翻了下来,同时拉开了什么。
是一大幅帆布帐篷,恰恰把前车座罩在了里头,沙粒刹那间都打在了帐篷上,沙沙声密的像急雨。
岑今抬起头,睁大眼睛。
眼眉上方,轻微的掰折声之后,渐渐出现淡绿色的一横亮,是照明棒。
亮光的上面,是卫来带笑的眼睛。
还跟她打招呼:“嗨。”
岑今没好气地坐起来。
卫来也坐下来,递包给她。
“你的那个披绸,可以拿出来披一下。”
纯粹出自好心,感念她废了件衬衫帮他。
谁知岑今不接:“我穿的见不得人吗?”
她穿了黑色的裹胸,露肩颈和白皙的一段腰身,锁骨处两湾斜斜浅涡,很是见得了人。
“你去过海滩吗?”
卫来点头,当然去过。
“那些比基尼女郎,穿的不比我少多了,你看得目不转睛的;我穿成这样,你还要我披个披绸,碍着你了?”
生活中真是充满太多疑问了,她怎么知道他看那些沙滩女郎看的目不转睛?
卫来赶紧把急救包递过来,希望换个话题:“能帮个忙吗?”
他调转身子背对她,两手抓住破烂的衣服下摆,向上掀脱到底,然后解下她包扎的布条。
岑今握住照明棒细看。
很多细小擦伤,两道见血见肉的割伤,沙子沾满伤口,让人不忍心盯着看。
她把照明棒插在车座边侧的空隙里,拿酒精浸了纱布,先小心清理。
卫来问她:“你行吗?”
“就算我去卡隆的目的不纯,我的各项应急技能是过关的——虎鲨的头都是我帮着接的,觉得我不行,你自己来。”
卫来笑,宽阔的肩背肌随着呼吸有轻微起伏,皮肤表面滚烫。
男人的身体好像天生就是热的,不像女人,总是偏凉。
岑今垂下眼帘,低头去拧皮肤粘合剂的旋盖。
卫来忽然问了句:“电台怎么回事?”
这个男人,他记得一切,然后挑不经意的时刻发问,就像那天,在土耳其机场排满时尚周刊的书架前,问她:“为什么选我?”
岑今沉默。
过了会,她低头,微凉的手指摁压他伤口边缘,仔细把粘合剂涂抹上去。
有几丝头发触到他背上,又酥又痒。
“卡隆屠-杀的时候,胡卡人同时启动了电台煽-动,广播里、喇叭里,每天24小时滚动播报:杀死卡西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臭虫、蟑螂。”
“我们在小学校里设立了保护区,救助卡西难-民。一批一批的胡卡人开着车围住学校,车上放带音响的大喇叭,朝学校里喊话:我们会很快冲进去,砍死蟑螂。我们会杀了你们,鲜血将滚滚成河。”
“这声音每天都在耳边响,偶尔会停,但你一口气还没松完,嚓嚓的声音又来了,白天、晚上、梦里,无处不在。”
她停住了,失神地看手上的粘合剂。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铺天盖地,掺杂着疯狂的笑和刀铁撞碰。
——“我们会杀了你们,鲜血将滚滚成河。我们要消灭一切蟑螂和保护蟑螂的人……”
卫来说:“嗨。”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身过来。
岑今抬起头,原来如同眼睛一样,一个人的声音也会变,变的温厚低沉。
“是不是很难忘记?很难恢复?哪怕看了心理医生也不管用?”
岑今反问他:“怎么样才叫恢复?”
她抬起左臂,内侧是熊爪的割伤,伤口在愈合,结暗色的痂。
“这叫恢复吗?但你始终都知道,它跟别处的皮肤不一样了。”
“我想恢复正常,想把生活拉回正轨,我制定了计划,锻炼、读书、社交、交男朋友、看喜剧片。我看很多心理治疗方面的书,不管用,于是我听从建议,去看心理医生。”
她自嘲的笑。
“我看着医生的嘴,他说上一句,我就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他给的所有建议,我都能给出来。我口才还比他更好,说出来更有说服力。”
卫来伸手,托住她左臂,指腹摩挲了一下伤口边沿:不错,恢复的很好。
他说:“岑今,你看,我没那个资格说什么看开点、坚强、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毕竟你的事,我没经历过,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没经历过。”
如同战-争,创伤要几代人去平复。
“所以我只能说,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来找我。”
“我不会收你钱的,我希望你……主动给。”
岑今看着他,没笑,也没说话。
卫来尴尬极了,过了好久才开口,声音很低,像恳求。
“能不能给个面子,稍微笑一下?还以为你会笑……这样我下不来台……”
“那你就在台上多站会,身材不错,肩宽腰窄,又不怕人看。”
她转过身蜷向座位,头深深埋下去,藏住唇角的浅笑。
如果,能早一点认识他,再早一点,也许,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鬼使神差的,卫来居然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腹肌。
身材不错……是的,他也这么觉得。
外头的风沙应该小了吧,细细的密沙声,听习惯了,觉得也怪好听的。
他长吁一口气,觉得放松,虽然外头有沙尘暴、车窗是破的、后背辣辣地疼、车里被沙埋的一塌糊涂。
但放松这种事,从来只跟心境有关。
卫来转头看岑今。
照明棒的光在消退,她安静蜷在座位上,整个人看起来都小。
其实她个子不矮,只比他低了十多公分,但他抱住她的时候,还是可以把她整个人都罩的严实,腰很细,一只胳膊搂的绰绰有余。
她提到好多次卡隆了。
如果,如果早一点认识,他会去救她吗?
卫来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可能性。
应该会,毕竟他朋友不多,就像埃琳或者麋鹿出事了,他能不管吗?她是女人,在那么危险的境地里,想想都好揪心。
如果她打电话给他,在那头哽咽或者哭,他会受不了的,哪怕给少一点钱……
等一下,钱就删掉吧……也不行,她又不是他什么人,没报酬就跑去救她,不合适,解释不清楚。
可以先记账。
所以,他会去救她的,虽然战-乱的地方很危险,但可可树说了,越是糟糕的地方,才越是他这种人的用武之处啊。
他会去的。
也不知道过了很久,照明棒已经没有光了,黑暗里,岑今忽然叫他。
“卫来?”
“嗯?”
“沙暴好像过去了。”
卫来坐起身,仔细听了片刻,再然后,哗啦一声把遮蔽的帐篷拉下。
***
车内车外,连天接地,一片赤红色的沙雾。
说沙暴过去了并不合适,它只不过换了下一个地方逞凶,开始了新一轮的翻天覆地。
但它肆虐过的地方,世界尽头一样安静。
能见度只十多米,车子停在沙地里,轮胎下碾了丛盐生草,不远处有棵被风吹的斜倒的枯树,像是一个人闪了腰,撑着地起不来。
车顶盖被沙卡住了,卫来使大力气去推,终于推开的刹那,沙子流瀑样浇了他满头。
他倒不在乎,低头拍打头发,顺便吐出嘴里的沙。
要做的事还挺多。
——岑今,嗯,挺好,基本没损伤。
他把帐篷地布铺在车子旁边,推她过去坐下:“这就是你活动范围,别乱走。”
——卫星电话,也挺好,幸亏包了器材保护套。
他把保护套打开一点缝隙,天线抽出、拉长,启动自动搜星,然后立在车顶。
——冷风机。
透明胶带贴住的地方都完好,但是塑料袋罩住的地方全部被沙击破,伸手拍了拍铁壳,沙子簌簌往下落。
这种电器,大量进沙是致命的。
冷风机,卒。
——桶装水和大部分后车厢的干粮装备……
虽然被沙半埋,倒没有大的损伤,差可告慰。
——西瓜,卒;西红柿,卒;椰枣……
椰枣倒还可以,卫来捧了一把,呼一下吹散浮沙,找了两塑料袋,一个里头倒了点水,攥紧了边口一通甩晃,洗净之后,装进另一个。
然后转头看她:“吃枣吗?”
岑今点头:“送过来。我保镖说,这块布是我活动范围,不能乱走。”
卫来不动:“你保镖说,你自己来拿……”
他蓦地停住。
有嘀嘀的声音响起,悬宕在赤红色的沙雾里。
岑今抬起眼帘,低声提醒他:“接电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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