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榆林巷尽头一间民房。
屋门虚掩,临近子时,两个黑影闪身入内,轻轻掩上屋门。
空荡荡的屋子里,有六七人席地而坐。
“嚓~”火镰打着,点燃白烛。
昏黄灯火映照下,当先露出刘延庆、刘光世二人面庞。
“如何?”
刘光世看向刚刚进屋的二人,阴鸷目光跳跃烛火。
“启禀少将军,赵朴住在蕃衍院,近来极少入城!”
“大多数时候,赵朴身边跟随一名小宦官,三名护卫。”
刘延庆沉声道:“那护卫是何来头?”
“回将军,是郡王府记室参军事,名叫刘晏。
小人已打听清楚,这刘晏是辽东汉人,去年渡海归降,受朝廷封官。
此前在春明坊一军巡铺出任押铺。”
刘光世嗤笑一声:“区区一个押铺,能有多大本事?
赵朴小儿招揽一个小小押铺,说明其身边当真无人可用。”
刘延庆黑脸沉沉,仔细思索一番,对这个刘晏毫无印象,应该是个无名小辈。
“你二人回去,继续盯紧赵朴,摸清他的一举一动!
切记小心,不可曝露行踪!”
刘延庆嘱咐道。
“将军放心!小人告退!”两个黑影人戴上斗笠,悄无声息离开民房。
刘光世道:“爹,此番我们潜回东京,不可能逗留太久。
万一赵朴小儿龟缩在蕃衍院,我们该如何下手?”
摇曳烛火照耀下,刘延庆黑脸凶狞:“多等两日,就不信他不进城!
资善堂五日一休,到了放休日,赵朴必定会到城中玩乐!”
刘光世点点头,“赵朴小儿屡次与我们作对,留下他必将是祸患。
可恨王黼不愿与我们同谋,否则我们也不用偷偷摸摸。”
刘延庆冷笑道:“你还不明白,王黼嘴上说行刺皇子风险太大,可他比我们更想除掉赵朴!
王黼暗中助我们潜入东京,就是想借刀杀人。
而这件事又与他没有丝毫瓜葛,风险全在你我父子。
这才是他想要的!”
刘光世捏紧拳头:“王黼当真奸猾!
此前陈东案,我父子已经替他挡过一劫。
如今我父子被贬,赵朴小儿与蔡京联手,背后或许还有太子。
赵朴不除,最寝食难安之人,应该是他王黼!
偏偏这厮只想躲在暗处,半点干系不愿担!”
刘延庆默然片刻,叹息一声:“王黼毕竟是太宰之尊,我父子与他相比,还是处于弱势地位。
将来我们若想重回军中,离不开王黼相助。
童贯已与我父子闹僵,若再失王黼,朝堂之上无人再为我刘氏说话。
罢了,再忍忍。
终有一日,我父子也能做那执刀之人!”
刘光世满腔恨意:“保安刘氏,数代人为朝廷效力,西军里,有多少军将受过刘氏恩惠!
不想到头来,却被朝廷弃如敝履!
官家此前还口口声声,说要提拔父亲接替种师道,当上陕西五路宣抚使,成为西军统帅!
不想蔡京进宫一趟,官家就改了主意,将我父子扫地出门!”
刘延庆目瞳深处,也划过深深恨意:
“官家此人,轻佻无常,连给金国的国书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反悔,他的承诺本就不足信!
平叔(刘光世字),我刘氏根基在西北,将来必须得想办法回去!”
“爹放心,我明白!”
刘光世伸手掐灭烛火。
屋子里一片漆黑,一阵窸窣声响过后,众人就地躺下歇息,很快安静下来。
屋门前,洒落一片清辉月光。
过了好一会,西边隔壁院屋顶,一道黑影悄然而去。
~~~
蕃衍院箭道(射箭场旧称)内,传来阵阵叫好声。
赵朴一身束腰短衫,跨骑骏马,手挽黄杨木弓,和赵构同场较技。
骏马疾驰,赵朴两腿夹紧马腹,双脚稳稳踩住马镫,脚后跟内扣,上身稍稍挺起,保持平稳。
纵马冲到距离箭靶二十丈远的栏杆处,赵朴飞快地从箭菔里抽出一支羽箭,张弓搭箭便射。
“嗖”地一声,羽箭正中红心!
以老八赵棫、二十四弟赵樾为首的一众皇子,鼓掌大声叫好。
场边,刘晏暗暗点头,郡王这一手骑射功夫颇有火候,在同龄人里可算拔尖。
他是皇子之尊,肯勤学苦练,更是难得。
刘晏怎么也想不到,赵朴这一手箭术,可是两世为人加成得来。
另一边,赵构也不甘示弱,同样以漂亮的姿势连中箭靶。
比拼结束,赵朴十射九中红心,余下一箭稍稍偏离。
赵构十射八中红心,还有一箭脱靶。
“啊~惜败!惜败!
待我回去苦练一番,再来与十三弟较量!”
赵构仰天长叹,没想到,连他最引以为傲的箭术,也败给了赵朴。
赵朴哈哈一笑,跃下马背。
“十三哥好厉害!快教我!”
八岁的小赵樾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抱住赵朴大腿。
“呵呵,教你也行,每半个时辰五十贯钱,足陌!”
赵朴笑眯眯地摸摸他脑袋上的童子髻。
小赵樾松开他,瘪着嘴:“十三哥又欺负我!我要告诉母妃!”
赵朴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告一次,我就揍你一次!
这砂钵大的拳头,可想尝尝?”
小赵樾脸色一变,哇地佯装大哭跑开。
赵朴懒得理他,这小兔崽子也是个戏精。
老八赵棫笑哈哈地道:“十三弟,我赌你赢,赚了三十贯钱!
下次请你吃酒!”
“呵呵,八哥有眼光!”
赵朴随口夸了句。
已经记不清,这家伙第几次说要请他喝酒,八百年过去了也不见他张罗。
赵朴叫上刘晏,刚要走,身后传来呼喊声:“华原郡王留步!”
回头一看,韦寿隆老儿提着袍服小跑过来。
“韦翊善悠着些,您要是摔坏了,咱们大学课堂岂不要痛失良师?”
赵朴忙迎上前。
老八、老十一几个吭哧偷笑,巴不得韦老儿摔一跤,回去养个一年半载。
韦寿隆歇口气,“华原郡王,近来可有新作?
半阙也行啊!~”
赵朴无奈,“我说韦翊善,您老别整天盯着我。
诗词是需要灵感的,可不是张口就来!”
韦寿隆道:“老夫晓得,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正是此理!”
“呵呵,韦翊善消息倒是灵通。”赵朴坦然一笑,内心毫无羞耻。
想做文抄公,不要脸是基本素质。
韦寿隆看着他,满眼希冀:
“华原郡王啊,日后若有新作,可要第一时间让老夫拜读。
此前一首《秋波媚·登邙山望紫薇宫有感》,一首《鹧鸪天·日暮迎祥对御回》。
两首佳作,老夫已经收录,登入今年的《新诗词榜》!
如此佳作,应当流传开,广为世人所欣赏。”
赵朴干笑两声:“多谢韦翊善抬爱,小王争取不负重望,再接再厉,多多抄......啊哈......多多尝试新作,到时候定要请韦翊善斧正!”
《新诗词榜》是韦寿隆和一帮翰林学士、诗文院才子,联合创办的诗词选集,每年一评,影响力颇广。
每年榜文推出,都能在东京掀起一阵热闹。
“韦翊善留步,小王告辞!”赵朴匆匆而去。
韦寿隆还不忘冲着他的背影高呼:“若有新作,当及时通知老夫~”
韦寿隆对诗词的执着和热情,令赵朴直呼遭不住。
回到养心堂,王保带孙雄、刘磐前来拜见。
“如何?”
“回禀大王,小人已查明,连日来跟踪郡王的,正是刘延庆、刘光世父子!”
孙雄抱拳道。
“噢?”赵朴轻挑眉头,放下茶盏。
“目的为何?”
孙雄惭愧道:“刘氏父子手下,多有习武之人,小人不敢靠得太近,只偷听到大概内容。”
赵朴点点头:“无妨,听到多少都说出来。”
孙雄道:“刘氏父子欲对大王不利!
他们潜回东京,就是为行刺大王!
背后,还有人暗中支持,好像叫王.....王什么来着。”
“王黼?”赵朴提醒一嘴。
孙雄回忆了下:“好像是叫这名儿。”
刘晏道:“可能确定?”
孙雄挠挠头:“离得远,夜风大,听不太清,应该错不了!”
赵朴又问:“他们藏在何处?”
孙雄道:“榆林巷尽头,一间民房里。
负责跟踪那两人,应该潜藏在蕃衍院附近。”
赵朴笑道:“孙都头辛苦了,你们先下去歇息会。”
“小人告退!”孙雄、刘磐抱拳。
王保急吼吼道:“刘氏父子戴罪之身,竟敢私自潜回东京,必定图谋不小!
大王,赶快进宫告诉乔娘娘,请乔娘娘禀报官家,派禁军赶到榆林巷抓人!”
赵朴摇头:“刘延庆父子潜回东京,行踪隐蔽,身边尽是刘氏豢养鹰犬,再加上王黼暗中相助,想捉拿他们谈何容易。”
王保急道:“可二刘丧心病狂,图谋行刺大王,不可不防啊!”
赵朴斜他一眼:“急什么?
他父子再凶狂,总不能闯进蕃衍院害我!
他们派人连日跟踪,就是想摸清我的行动轨迹,找机会在城中动手。”
王保急得直跺脚:“难不成,大王一辈子躲在蕃衍院?”
赵朴笑道:“刘氏父子私自潜回东京,已是天大罪状,不可能逗留太久。
我越是不动,他们就越着急。”
刘晏道:“大王放心,卑职和手下兄弟,一定保得大王平安!
刘氏父子若敢露面,定将其当场拿下!”
“呵呵,平甫的本事我自然放心。
一众辽东兄弟,也都是怨军里厮杀搏命的好手,绝对不比刘氏私兵差!”赵朴笑道。
“大王的意思是......”刘晏似乎听出些什么。
赵朴踱步,思索片刻:“我在想,是什么让刘氏父子狗急跳墙,竟然有胆子害我?”
王保掰着手指头:“从谏书案起,刘氏父子就对大王记恨在心。
‘长腿将军’这个称号,还是大王为他父子起的。
前番陈东案,若非大王插手,险些就让他们得逞。
大王搬来蔡太师,刘氏父子仓惶遁走,陈东之事不了了之。
他父子却因此遭官家弃用,刘延庆削职,刘光世贬职,又背上丧师辱国的骂名。
这些,全拜大王所赐!
刘氏父子岂能不恨您?
也因此起了杀心!”
王保分析得头头是道。
赵朴笑道:“你说的这些,算是个人恩怨。
仅凭个人恩怨,妄图谋害皇子,刘氏父子还没这份胆量。”
刘晏道:“大王认为主因是何?”
赵朴掸掸袖袍坐下,淡淡道:“刘氏父子,在朝中最大的靠山是王黼。
王黼若是倒台,他们一辈子别想重回朝廷。
单凭刘氏父子,没有胆量害我。
此事,王黼也在背后捣鬼。
我猜,必定是王黼预感到,留给他与蔡京抗衡的时间,不多了!”
眼下,蔡京与王黼争夺相位,无疑是朝野最引人瞩目之事。
蔡京出山,朝廷里,为他奔走呐喊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二人斗争已到生死关头。
若是眼下闹出一件重磅大事,转移朝野视线,说不定能为王黼赢得喘息之机。
皇十三子、华原郡王赵朴,突遭歹人行刺,遇害身亡!
如此劲爆之事,想必能达到王黼想要的效果。
刘延庆父子对他恨之入骨,自然是最好的操刀人选。
为此,这伙妖人不惜铤而走险!
这番推测,最能解释刘氏父子行刺动机。
赵朴呷口茶,嚯地起身:“走!去蔡家老宅!
王保,你去向管勾主事告假,就说我奉命入宫拜见母妃。”
王保一愣:“大王为何去蔡家?
咱们不进宫禀报乔娘娘?请她做主......”
赵朴摆摆手:“一点小麻烦,何必惊动母妃?
让你去就去,少啰嗦!”
王保咽咽唾沫,诶了声,一溜烟跑出养心堂。
刘晏低声道:“大王是想,联手蔡家,应付此次危险?”
赵朴冷笑:“我要利用这次机会,彻底扳倒王黼!
再与刘氏父子做个了断!”
刘晏一惊,听出他话音里充满凛凛杀气!
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得知有人要谋害他,不但不害怕,还想着将计就计,将敌人一网打尽?
刘晏暗暗心惊,这位华原郡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手段,当真不是凡人!
刘晏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敬畏。
~~~
马车驶出蕃衍院,沿角楼大街向南。
来到延庆观附近一间成衣铺,赵朴带王保大摇大摆进到店铺。
过了会,王保驾车折向东边,往太平兴国寺方向驶去。
赵朴换了身衣衫,从成衣铺后门离开,登上一辆骡车。
刘磐赶车,刘晏和孙雄坐在车厢里。
“回禀大王,小人亲眼看着那两个盯梢的,尾随王都监去了。”
孙雄道。
赵朴放下心来,“走,去蔡家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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