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吝啬,只照顾脚下一片天地,盛清让站在亮光照覆之外,一张脸半明半昧。
速食面的热气静静升腾,辛香味在鼻腔里弥散,便利店的背景乐自动切到下一首,旋律突然活泼起来。
夜班兼职生在报废过期的食品,脚步声响响停停,宗瑛坐在长条桌板前发愣。
&这天从某一年开始,变得不再值得庆贺。
因此她十多年没过生日,也很久没有人同她讲“生日快乐”。
隔着玻璃窗这声听不太真切的祝福,对宗瑛来说是一种年代久远的陌生。
兼职生干完活忽然抬头,朝外一看,便见到个熟悉身影,她心想,怎么又来了啊?
因为值夜班,她时常能在晚十点后遇到这个奇怪男人,他举止衣着虽然老派但绝不寒酸,可每次来店里,却总是什么都不买,只问她还有没有报废的食品。
兼职生探头看了看,只见他弯着腰,视线落在桌板后那个吃泡面的女人身上。
他总不会连别人的泡面都要眼馋吧?!
兼职生看着都觉得尴尬,瘪瘪嘴刚移开视线,欢迎铃声却乍响,她闻声扭头,只见那位先生竟然开门进来了。
他没有走到柜台来讨要报废食物,而是径直走向临窗桌板位,在那位女士身旁停住步子。
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稍稍俯身,谨慎地低声道:“宗小姐,很抱歉,我刚刚可能唐突了。”
宗瑛从听他讲生日快乐的那刻起就在走神,直到他在玻璃窗外消失,直到他推门进来,直到他开口致歉,她才盖起泡面碗盖,侧身抬头,出乎意料地道了一声:“谢谢你。”
看她神色如常,盛清让方松一口气,随即递去手表盒子:“数月以来非常感谢你的帮忙,请务必收下。”
宗瑛目光落在盒子上,两秒后她伸手接过礼物。
看包装盒上的logo基本就能猜到是什么,打开它,里面的确装了一只表,属于三十年代的一只表。
和世代传下来的古董表不同的是,这只表簇新锃亮,未经岁月洗礼,指腹抚摸表盘,直接触到的即是那个时代的温度与气味。
宗瑛隐约嗅到一些战火气息。
手表上的,盒子上的,还有盛清让衣服上的气味。
它们清晰强烈得,甚至盖过速食面的辛香味。
宗瑛垂眸看盛清让的鞋子,鞋面是还没来得及擦去的尘土,裤脚也不干净,衬衫是努力维持的整洁,总体还是狼狈,视线上移,最后对上他的眼,她十分想问一句“你这些天去了哪里”,但末了也只是以一贯冷静的语气问他:“吃过饭没有?”
盛清让垂眸看她寡淡的脸,如实回道:“没有。”
&好。”宗瑛重新掀开碗盖,起身走到收银台,问目瞪口呆的兼职生又要了一双筷子,折回长条桌坐下来:“我也没有吃>
她说完重新落座,一手持塑料碗盖,一手握筷,从碗里捞出一半卷曲的面条,悉数堆上碗盖。
动作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盛清让愣神之际,她已将另一双筷子和余下的半碗面推到他面前:“吃吧。”
生日吃面再寻常不过,然而两个人分食一碗速食面庆生,却是盛清让从未经历过的体验。
他来到她的时代和她相遇,已经遭遇了太多的第一次,但这一次,却隐约有些不一样。
宗瑛进餐一向迅速,盛清让努力想跟上,仍是慢了半拍,最后便是——
她看他吃完最后一筷面,提醒说:“汤不要喝。”
盛清让放下面碗,宗瑛自然地伸手拿过,盖上碗盖,起身走到门口,连同筷子和纸巾一并投入垃圾桶。
她双手揣进裤袋,转身同盛清让道:“回去了。”
盛清让赶紧拎好公文包,拿过桌板上的手表礼盒,起身跟她往外走。
店内兼职生看得一脸迷糊,事情发展完全超出她的预料,她还想再瞧两眼,人却已经走远了。
店门外只剩路灯死气沉沉地睁着眼,经疾风骤雨摧残过的法桐树有气无力地杵着,纹丝不动,阔叶落了一地。
&号公寓门口同样落满法桐叶,地上一片湿嗒嗒。
深夜鲜有人进出大楼,内廊里呈现出特别的寂静。两个人进入电梯,宗瑛一直低头看手机,盛清让站在一旁,多少有点无所事事的尴尬。
憋了好半天,他问:“方女士在公寓吗?”
电梯门开,宗瑛收了手机,说:“外婆今天刚走。”
盛清让似乎松了一口气。
一开门,扑面而来的满室潮气,宗瑛啪嗒按亮玄关廊灯,看到阳台门忘了关。
她径直走去阳台关门,盛清让俯身将手表盒放在沙发茶几上,有几分各司其职的意思。
两个人像这样不急不忙地相聚在699号公寓,好像也是很难得的事。
宗瑛很累了,瘫坐进沙发里,电视也懒得开,屋子里只有走钟声,直到盛清让走去厨房烧水,屋里才又响起水沸腾的热闹声音。
盛清让刚将水倒入杯子里,门口乍然响起一阵铃声。
听到门铃声,盛清让下意识紧张,急急忙忙要避开,宗瑛却从沙发里起身请他放心:“是我叫的外卖。”
外卖?盛清让根本不记得她有点过外卖,走上前开门,对方却当真说:“是宗女士叫的外卖,这是结账单。”
盛清让刚要接,宗瑛却先一步拿过单子,顺手拉开玄关柜拿钱。
她打开匣子翻出几张钞票递给对方,突然又注意到匣子底下压了数封薄信,她手倏地一顿,在盛清让意图阻止的目光中,手指一拈,全抽了出来。
当着盛清让的面,宗瑛一封一封看完,最后从信纸里抬眸看向他。
每一封都出自盛清让之手,基本都只有寥寥数语,措辞是报平安式的汇报近况,每封底下都有落款和日期。
宗瑛敛眸问他:“你这些天都来过公寓?”
盛清让垂首一想,解释道:“我从浦东回来的那个晚上曾给你和公寓里打过电话,没有能打通,后来回公寓,家里也没有人,我担心你外祖母随时会回来,为免麻烦没有久留,但不与你说一声总归不好,因此只能留信给你。”
宗瑛听完手垂下来,她还记得上一次在高速服务区自己同他说的那句“如果回来,不管怎样,知会我一声”,而他当真这样做了。
很少有人将她的话这么当回事了,宗瑛抿唇别开脸,将信重新收进玄关柜,上前一步将大门关上,迅速岔开了话题:“刚才半碗面肯定不够,所以回来的路上我又叫了些吃的。”
盛清让回想起她一路都在看手机。
他忙拎起外卖盒走向餐桌,得心应手地忙起来。宗瑛看他忙活便不插手,径直去储藏柜翻出一瓶酒,拿了开瓶器,到餐桌前坐下来。
桌上七八个纸盒摆着,食物冒着热气,十分丰盛。
盛清让刚生出“会不会吃不完”的担心,宗瑛瞥他一眼,回说:“放心吧,我能吃完,不会浪费。”
战时食品紧缺,宗瑛很能理解他对食物的珍惜心情。
她一边开酒瓶一边问:“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她说着抬眸,又盯住他。
瓶塞拔出,盛清让起身去拿来两只杯子,他答道:“你的密码是914914,雨伞上也印着914,可见这个数字对你很重要,何况……”他顿一顿:“你的身份证件上也写明了出生年月。”
宗瑛回忆起自己的确在他面前使用过身份证。
她往对方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又往自己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平静地说:“今天也是我妈妈的祭日,她在很多年前去世了。”
盛清让知道914是严曼离世的日子,但宗瑛对他主动坦露过往,这是头一回。
他清楚这时候不该插话,果然,宗瑛接着往下讲了:“那天保姆阿姨说,她晚上会回来给我过生日,所以一大早就准备了蛋糕蜡烛,可我从天亮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她。很晚的时候,他们到家里来报信,说她在新的大楼里自杀了,爸爸知道后很愤怒,迁怒到我,把我的蛋糕和蜡烛也砸了。”
她又饮了一口酒:“是那种双层的奶油蛋糕,甜腻腻的;蜡烛是带电子芯片会唱歌的蜡烛,被砸了之后,保姆阿姨把它丢进垃圾桶,它却还能唱歌,只是变了调,慢吞吞阴惨惨的。那天晚上家里的人全都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我坐在垃圾桶旁边听它一直唱到没电,我觉得很害怕,后来也没有睡着觉。”
讲到这里,她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全都饮尽了。
宗瑛难得说这么多话,但语调毫无波澜,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只是一贯的寡淡神色里,藏了一些悲伤暗涌。
头顶柔暖灯光覆下来,哪怕她现在仍穿着坚硬铠甲,但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冷,那么难接近。
她不是机器,冷硬利索的行事风格之下,也有自己的情感。
盛清让捕捉到她目光里一丝柔软真实的疲惫。
客厅里一度陷入沉默,唯有座钟滴滴答答冷漠无情走向新的一天。
零点的钟声打过之后,冷冽酒气渐渐淡了,桌上只剩一堆空纸盒——全部吃完了。
盛清让起身收拾,宗瑛敛敛神,拿了烟盒走到外阳台上去抽烟。
她抽到第二支的时候,厨房水声歇了,盛清让走过来,停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
她站在室外的黑暗里,看亮光下的他重新打量她的书柜,她的相框,她的资料白板。
盛清让突然问她:“宗小姐,你不是普通的医生吧?”
宗瑛皱眉低头吸一口烟,抬头回:“原来是,现在不是。”
他问:“为什么不是了?”
宗瑛余光瞥一眼自己的手,说:“发生了一些事故,原来那扇门关了,只能去凿另一扇门。”
他视线回到资料白板上,上面贴着各种事故、凶杀案,其实他早该意识到她不是普通医生,哪有医生天天和死者打交道的?
他又转向书柜,看到角落里那只极限运动协会的小小徽章:“宗小姐,你喜欢极限运动吗?”
宗瑛仿佛回忆起很久远的事:>
他问:“是哪种极限运动?”
&岩。”
&在还去吗?”
&了。”
&为危险吗?”
宗瑛的烟快燃尽了,她说:“费手。”
盛清让打住这个话题,问她:“工作忙吗?”
&她稍顿,“但我现在在休假。”
&什么休假了?”
&为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做。”
盛清让陡然想起“立遗嘱”的事,又想起她抛售股份处理财产的事,犹豫一番最终还是问她:“可以问问是什么事吗?”
宗瑛今晚逢问必答,到这个问题,自己却抛出了疑问句:“生死?”
他只感觉到是大事,问:“有我帮得上的地方吗?”
宗瑛摇摇头。
盛清让看她片刻,目光移回室内。
书柜里搁着一只小相框——印了一张星云图,像张开的蝴蝶翅膀,是惊艳窒息的美丽。
宗瑛重新走回室内,将烟头丢进空易拉罐,瞥一眼盛清让注视的相框,说:“那是死亡的恒星。”
盛清让扭头看她。
这是超出他知识储备的内容了,他问:“你喜欢天文吗?”
宗瑛答:“小时候喜欢。”她突然抬头看一眼座钟:“不早了,去洗个澡睡吧。”
她这样催促,盛清让当然不能再耽搁时间,立刻上楼拿衣服,宗瑛却说:“等等——”
她大步折回房间,拎了件白衬衫出来,扔给盛清让道:“你落在南京酒店楼梯间的衬衫,我送洗的时候让他们一起洗了,干净的。”
她说完往沙发里一坐,拿过刚才喝剩下的半瓶酒,头也不抬地催他:“快去洗吧。”
盛清让洗完澡出来时宗瑛蜷躺在沙发上睡觉,余下来那半瓶酒也被她喝了个干净。
她睡姿看着难受,身上连个毯子也没有盖,盛清让俯身轻声唤她:“宗小姐,醒一醒,回卧室去睡吧。”
宗瑛没有醒,反而皱起眉,牙咬得更紧,呼吸也愈沉重,因为酒的缘故,她脸上生出一点难得血色,嘴唇微启,哑着嗓开口:“妈妈,我有点害怕。”
是梦话。
盛清让又轻唤了她一声,她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盛清让整个后背都绷了起来。
宗瑛是在沙发上醒来的,沙发旁搁了一张躺椅,不见盛清让的身影,外面天已大亮。
晨光蹑足进客厅,宗瑛坐起来,揉揉太阳穴醒神,视线落在茶几的表盒上。
她伸手拿过它,想起数年前的生日前夕,她向外婆打探:“妈妈今年会给我什么礼物呀?”
深知内情的外婆就说:“你妈妈最近讲你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做完作业就只晓得睡觉,该不会是要送你一块表吧?”
可等到天黑,等到昨晚之前,她也没有等到过一只表。
她突然取出盒子里的表套进手腕,戴好。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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