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皆有炁,这个炁并非呼吸之气,不是可见可闻可触的气,而在体内运行的能量,道家称之为先天之气,武林人士称之为内力,然而正因炁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反而难以被遮蔽隐藏,高手交锋,一接招便知内力孰强孰弱,张果先生授予江朔的观炁之法更是能让他不接触便能感知“炁”的存在。
殿内之人显然不是死人,他有气却无炁!说无炁其实也不准确,他的炁与身边的自然万物彻底融合在了一起,无法被分离出来,仿佛此人对身边万事万物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也就使得江朔虽然亲眼见到他坐在殿内,却恍惚有了此人不存在的错觉。
此刻其他人也转过庭院中的佛像,到了大殿门口,众人见到此僧均觉一凛,不知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活人,还是一抹幻影。
崔圆和孙仲对视一眼,孙仲点点头,却不开口,轻轻抬足跨入了大殿,众人跟着步入殿中,他们似乎都不愿轻易打破这奇异的平衡,均未开口说话。
此时天色尚明,日光照在庭院地上,反射如大殿中,殿中并不昏暗,可以清楚地看出此人身穿葛袍,光头上烫着戒疤,显然是一位僧人,但说年岁,却有让人难以描述,似乎四十开外,又好像不到三十,仔细看时又觉若说年过六旬也不会令人感到惊讶。
总之宇宙、时空,在他身上似乎产生了奇妙的扭曲,令人不辨真假、不知虚实。
姑且称他为老僧吧,只见这老僧闭着双目,正在抚弄一把黑色的古琴,奇怪的是他的手指明明拨在琴弦之上,甚至能看到琴弦的弹动,众人却皆生出老僧在装装样子,并未真正奏响琴音之感,老僧所奏很难被称之为琴曲,似乎在等待每一次蛙鸣、每一次风吟,再以琴音模拟,而这琴音又与自然之声太过合拍,以至于人产生了此时此刻世间万物正随着老僧琴音的指引发声的错觉。
众人心中好奇,不知不觉走得很近了,老僧却毫无反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江朔低头看那把古琴,这是一把仲尼式古琴,此琴首尾皆方,琴颈收一圆弧,线条简洁而流畅,琴体髹黑漆,漆面无泽却又有润泽之感,显然十分古旧。
古时传下来的名琴由于年深日久,漆面会自然产生各种细微的裂纹,称之为“断纹”,这种断纹并非有意为之,纯因巧合而形成了各式各样的纹理,着名的有“蛇腹断”“牛毛断”“流水断”“冰裂断”等等,这些断纹也成了识别名琴的标志。
再看此琴断纹。纹理粗细有致,连绵断续,断纹内隐隐透出幽绿之色,仿若青缠于古木之上,江朔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这是绿绮琴?”
老僧对江朔的话语仍是不闻不问,众人却似松了一口气,先前的氛围无人敢先开口,既然有人开口说第一句话,余人便活泛起来了。
浑惟明道:“我倒不知,少主居然还懂得琴道?”
江朔摇头道:“我不懂琴,只知道一把名琴的样子,今观此琴,似乎就是那‘绿绮琴’。”
罗罗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普天之下名琴、古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江兄弟你只知道一把的样子就遇到了这一把?”
崔圆出身清河崔氏青州房,是世家子弟,对于琴道也颇知一二,道:“绿绮琴,相传是司马相如之琴,书上说此琴通体呈黑色,却有青色伏焉,断纹若藤蔓,因名绿绮。观此琴外观,确有几分相似。”
柳汲道:“老夫不懂琴道,但知髹漆之道,看着漆面,似乎确是汉时的工艺。”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据说绿绮琴内有铭文‘桐梓合精’,指明此琴用桐、梓二木的精华拼合制成,若能找到此铭,则是绿绮无疑了。”
众人闻言低头细观,罗罗都快贴到老僧的指边了,仍然不见铭文,崔圆道:“铭文一般在琴底,如何能看见?”
罗罗见那琴并非置于案上,而是贴着摆在地上,除非能变成蚂蚁爬到琴下,否则绝无可能见到铭文,不禁丧气,又问江朔:“江兄弟,你又是怎么判断此琴就是绿绮的呢?”
江朔笑道:“我是从一首诗中听来的。”
他记性甚好,信口吟来:“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罗罗道:“呀……又是蜀僧,又是峨眉峰,看来真是绿绮也没一定呢!”
就在此时,忽听“铮”的一声,这是七人第一次听到琴音从自然之中清晰地显露出来,江朔道:“外观像只是其一,主要是太白先生给我说过的故事与眼前的场景十分相似。”
原来这首诗也是李白所写,众人听了都不禁“哦”了一声,那琴音又一次显露出来,仿佛也跟着“哦”了一声。
江朔对那老僧一拜,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高僧便是太白先生诗中所写的蜀中名僧广濬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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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琴音一个接一个地蹦了出来,逐渐流畅而成一曲,仿佛汇流在一起的两条河,忽然再次分开,一河水清一河水浊,泾渭分明,让人完全无法想象这两条河原来是一条河。
众人肃立不敢发声,不消片刻琴音又稀,终至绝响,但这次却是老僧自己停止了拨弦。
他缓缓睁开眼睛,对于身边围满了人似乎并不惊讶,对江朔道:“小友看着还很年轻,竟与太白相交甚厚么?”
罗罗压不住心中好奇,抢在前面问道:“大和尚,你真是广濬么?”
老僧不以为忤,笑道:“不错,老衲正是这首《听蜀僧濬弹琴》中所提到的蜀僧广濬,不过彼时我可不在此间寺中,而是在宣州灵源寺。”
众人听到此处,均为如此巧合而感叹不已。
浑惟明道:“大和尚修炼的是什么神功?竟让人生出若有似无的飘渺临虚之感。”
广濬和尚笑道:“老衲哪会什么神功,此乃琴道,亦是我禅修之道。”
江朔道:“是了,当年读太白先生此诗,我只道是琴音有荡涤人心之效,不觉日暮云云不过是比喻,没想到竟是实写。”
广濬道:“小友还没告诉我你和太白是如何认识的?此诗并不流传于世,你又是从何处得知?”
江朔叉手道:“我姓江名朔,表字溯之,本是太白先生的书僮,他天宝前所写的诗歌,我均记得。”说着他伸手入怀去掏那随身卷子,却什么都没摸到,江朔这才想起,他的行李都在老马身上驮着,随身卷子、长短经、八寸镜都在行李包袱中,自己居然隔了这么久才想起来,不禁深深自责。
广濬却不知道江朔的心理活动,奇道:“阿弥陀佛,世上竟有此等巧事?”又笑道:“不过么,当年我可还没有此等悟道,因此说太白之诗仍是夸张。他在另一首诗中说我曲中禅意,观心同水月,解领得明珠;今日逢支遁,高谈出有无。现在看来或许不错,当时而言也是谬赞。”
江朔隐隐觉得广濬先前操琴之术,似乎与内力修为似乎也不无关联,广濬不弹琴之后已能感觉到他的炁,虽也有些内功修为,却也远称不上高手,看他的模样也不过是寻常老僧,何以先前听琴时会产生如此玄妙的感觉?江朔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大和尚,如此说来么,你是到了此间才悟道的?”
广濬道:“老衲以琴参禅不敢言悟道,不过在普贤寺中这些年,确实精进不少。”
他见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等他细讲,微笑道:“我在宣州时苦闷于琴技禅修皆停滞不前,知是因世间五色令人心盲,决定回峨眉山清净处闭关修习,着普贤寺香火早己断绝,却山水灵秀,正适合我独自修习,便独居于此,每日焚香抚琴,苦练不辍。”
江朔听了此言,转头四下张望,却不见香炉,广濬笑道:“不用找了,香炉早叫我扔了。”
见众人面露不解,广濬却没有解释为何扔了香炉,继续说道:“我每日操琴之际,周围树林里的山雀、毗卢殿前池塘里的青蛙,都停止了鸣叫,直到琴停后才恢复如常,我初时还颇为自得呢。”
众人听他竟能令鸟、蛙停止聒噪,实是匪夷所思,但广濬却丝毫没有自得的神气,而是继续说道:“直到有一日,我忽然惊觉,鸟、蛙禁声,不是因为我琴技高超,而是此间万物皆遵循天道,我的琴音是唯一违和之处,因此我操琴之际,万音皆止并非源自欣赏,而是因为不理解。”
江朔想到了赵蕤教他的兽语、鸟语之法,似也是同样的道理,不禁轻轻点头。
广濬道:“自此之后,我便学着以琴音融入自然,初时,将琴音一个个嵌入鸟、兽、风、水的声音中十分困难,更难以成调,苦练几个月后,我才惊觉,自己仍是执念太深,竟然妄想以一把木头做的蠢物,模拟自然万物,这可不是太狂妄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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