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站在甘露门外,透过门洞,远远能看到甘露殿一角。
“裴县令,这边走。”一名领左右卫将领沉声提醒。
裴行俭叹了口气,默默跟在领左右卫身后,穿过了日华门,朝立政殿方向而行。
立政殿是皇后的寝宫,一个月前,宫中还是王皇后坐镇中宫,如今却变成了武皇后。
当初皇帝要废王立武时,裴行俭身为长安县令,也曾上疏反对,还对人言:“无故废后,必将为国家带来祸患。”
如今武皇后上位,他便猜到自己会遭到报复,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不一会,来到立政殿外,内侍通报后,他跟着内侍进入大殿。
凤座之上,武皇后一身黄绸束胸裙,肩披霞帔,梳着乐游反挽髻,发髻上插着金钗和步摇,额头点着花钿,单手托腮,侧靠在座,手中拿着本书看着。
裴行俭很少见到武氏,此时一见,深感惊艳,暗道:“果然妖媚,难怪将圣人迷得神魂颠倒。”
他只瞟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拱手道:“微臣裴行俭,拜见皇后殿下。”
裴行俭等了半天,听不到武皇后声音,抬头一看,正好与武皇后凤目相对,心中一惊,被她气势所迫,又低下了头。
武皇后收回目光,一边翻着书,一边出声称赞。
“裴县令,这长安县你治理的不错啊,短短三年,就将前任留下的数百件积压案件都给处理了。”
裴行俭微微一愣,抬头又瞟了一眼,才发现武皇后手中的竟是长安县案宗。
“回殿下,这非臣一人之力,长安县丞和县尉皆全力配合臣,才能及时溯清积案。况且这是臣分内之职,不敢领功。”
武皇后淡淡道:“能办好手中职事,说明你有才,肯让功于同僚,说明你有德。裴县令,像你这种才德兼备的人才,你说吾该怎么奖赏你啊?”
裴行俭听到此话,感受到一股莫大压力。
倘若武皇后对他直接打骂处罚,他反而怡然不惧,如今却言及封赏,令人摸不清她想法,不由忐忑。
“微臣惶恐。”他低声道。
武皇后凝视着他,淡淡道:“裴行俭,你很怕吾吗?”
裴行俭吸了口气,跪在地上,叩首道:“当初圣上提出废掉王皇后时,微臣确实上疏反对,自知有罪,请殿下降罪!”
武皇后轻“嗯”了一声,继续翻看着手中卷宗,道:“你确实有罪,吾原本也打算处置你,不过看了这些卷宗后,吾爱惜你是个人才,改变了主意。”
说到这,她脸上多了一丝笑容。
“吾听说你曾将长安狱中的犯人尽数调出,前往城南开垦荒田,为长安城多得近千亩良田,你这件事做的很好啊。”
裴行俭听到赞赏,心中五味陈杂。
这是他担任长安县以来,最为得意的几件事之一,然而每每提起,周围好友都颇为轻视,说他任用囚犯,违反规制。
不想今日竟在武皇后这里得到褒奖。
世事之无常,实在令人嗟叹。
“殿下谬赞,臣此举不合规制,还曾遭到御史弹劾,不敢居功。”
武皇后微笑道:“有时要做成事情,不能拘于旧制,你能灵活运用手中权利,为百姓谋利,功大于过,这很好。至于御史,他们职责所在,上疏此事,也并未做错。”
寥寥数语下来,裴行俭竟对这位之前被他视作狐媚的武皇后,多了几分知己之感。
“回殿下,微臣以为,长安周围土地虽肥沃,耕田却太少,倘若发生天灾,便不足以供给长安,此乃大患,需早日重视。”
武皇后脸上笑容更盛:“裴县令,你今年三十有六了吧?”
裴行俭愣道:“是。”
武皇后道:“以你之才,担任雍州刺史,也未有不可。不过事情需缓图,吾会建议圣人,先升你为户部侍郎,让你熟悉农务,将来再担任雍州刺史,彻底解决长安缺粮的问题,你可愿意?”
裴行俭哪想到武皇后不仅不处罚他,还要给他升官,半惊半喜,站起身道:“多谢殿下!”
武皇后微笑道:“先别急着谢,吾还有件小事,需要你帮吾去做。”
裴行俭心中一凛,猛地清醒过来,暗道:“她如此笼络,只怕就是为了此事。”吸了口气,道:“殿下请讲。”
武皇后扬了扬手,道:“这份卷宗之中,有褚氏一族在长安县犯罪之事,却被褚遂良包庇,你还有印象吧?”
裴行俭道:“是。”
武皇后森然道:“吾想让你准备一份奏表,在朔望朝上弹劾褚遂良包庇族人,你可愿意?”
裴行俭脑中“嗡”的一声,脱口道:“殿下,褚遂良已贬到潭州,您又何必赶尽”
“嗯?”武皇后声音抬高了一些,狭长的双眸凝视着他。
裴行俭暗叹一声:“果然是从后宫争斗中杀出来的妇人,这才是她真正的面目。”
他再次跪倒在地,道:“微臣有罪,请殿下降罪。”
武皇后柳眉倒竖,冷冷的道:“你这是要拒绝吾了?”
裴行俭心中一紧。
他知道接下来的选择,很可能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然而若是落井下石,陷害褚遂良,将来会在青史中留下千古骂名。
孰轻孰重,无需权衡。
他深吸一口气,一首顿地:“微臣有负殿下期待,请殿下降罪!”
过了好半晌,裴行俭也没听到任何声音,抬头一看,凤座之上已空空如也。
他叹了口气,步履蹒跚的离开大殿。
后殿之中,武皇后正在著写《外戚诫》。
明年初,她便会进见宗庙,李治也答应她,到时追封他父亲武士彟为司徒,附祭于唐高祖的宗庙。
母亲杨氏也将加封代国夫人。
她知道届时必会引起朝野非议,所以提前准备好这份《外戚诫》,以堵悠悠之口。
便在这时,内侍少监张多海走了过来。
他身材很胖,走起路来像一颗球在滚动,低声道:“殿下,今日卯时二刻,王伏胜去了趟冷宫,见了王庶人和萧庶人。”
武皇后手中玉笔一顿,一滴墨水落在纸上,将一个“外”字浸染大半。
“他去做什么?”武皇后冷冷的道。
张多海道:“应该是想帮王庶人与圣人传话,哼,王伏胜仗着自己是内侍监,一直不把您放在眼里,可跋扈的紧呐!”
武皇后听完后,目光闪烁,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又一名内侍来报,说圣人也去了冷宫。
武皇后霍然起身,将笔在桌上重重一拍,冷冷道:“好个王伏胜,竟还敢撺掇大家!”
张多海露出阴狠的表情,道:“殿下,大家耳根软,需得立刻除掉王庶人和萧庶人,别给她们机会!”
武皇后扫了他一眼,张多海一惊,不敢说话了。
武皇后淡淡道:“派人盯着冷凝殿,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
约莫两刻钟后,内侍来报,说圣人已离开冷凝殿。
武皇后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着步。
许久之后,她森然道:“张多海,你亲自去趟冷凝殿,将那两个贱人杖责一百,断其手足,扔进酒缸里,吾要让她们体会一下骨醉之感。再传吾旨意,让王伏胜来见吾!”
张多海从小生长在宫中,自认为一向心狠,听到如此残酷刑罚,也忍不住后背一凉。
“臣、臣遵旨。”他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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