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偁猜的没错,这个自称王琳的,正是王安石的嗣重孙。
其父王棣,本是王安礼之孙,过继到王雱名下,曾在大宋任显谟阁侍制,在赵构监国后不仕退隐,已经无意于仕途。但是王琳不同,他还年轻,对自己的未来还有所期许,因此得闻论战之事,他便从南方赶来。
身为王安石嗣重孙,新学与旧学之冲突中,特别是在与二程之学的冲突中,他当然难免卷入,象方才,他听得蜀学与洛学辩难之时,都在竭力贬低新学,忍不住出言反驳,然后就被双方同打了一顿。
不过双方打了他之后,又纠缠起来,彼此也起了冲突。
若不是巡捕赶来的快,恐怕这一架会打得更大。
王琳约了明日在大槐树下再见,狄偁听出了其中意味,那巡捕也只是笑笑,然后喝令这些书生收敛,便将他们放走了。
狄偁赶了几步,追上王琳,与他见礼,互说了身份,王琳惊道:“竟然是狄公在前,实在失礼了!”
狄偁奉命审理文维申等谋逆案,对王琳来说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在士林之中,有人以此为美谈:当初文彦博、韩琦等为难狄青,致使狄青抑郁而终,如今狄偁侦讯文维申谋逆,正合《春秋》所言,九世犹可以复仇。
而文彦博等人也是王安石的政敌,故此王琳见到狄偁,颇有同仇敌忾之感。
“贤兄方才说明日要再与对方相约,不知是何意思?”见礼已毕之后,狄偁又问道。
“今日他们人多,明日再打过就是。”王琳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我们新学在这边也有不少人,他们想仗着人多欺负我,没门!”
狄偁心中一动:“巡捕不拿人么?”
“象这样打架,巡捕不拿人,每天少说要打三五起!”王琳道。
狄偁突然有些明白周铨的意思了。
大宋一朝,皇帝都喜欢玩异论相搅,把不同政治观点、学术派别的人同放在朝堂中,让他们斗得昏天黑地,皇帝居中裁决,把持大权。周铨将这种异论相搅更进一步发展,直接将这些人聚在一处,让他们以辩论开关,以争吵为高峰,以斗殴结束。
他们打得越凶,就越合周铨的心意。
若是能打出几个书虫的狗脑子,那就更好了……
狄偁心中如是想,王琳觉得自己与他是同仇敌忾,却忘了当初是整个文人集团都看不上甚至迫害狄青,所以狄偁对所有的旧文人,无论学的是旧学还是新学,都没有什么好感。
若是王琳知道狄偁在想什么,绝对不敢与此人结交了。
狄偁正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暗中下手,乘哪次群架的机会,弄倒一两个书虫,激发各学派间的矛盾。不过当他看到路边时不时经过的巡捕时,还是改变了自己的念头。
“君上治下,眼见我有大好前途,为了私心,去做这等事情,实在不值!”
狄偁心中既然没有别的想法,自然就与王琳告辞离去。王琳气鼓鼓回到住处,象他这样年轻的学子,根据不同兴趣爱好,多是聚于一处,因此这鼻青脸肿回去,顿时就有人相问,听他说起经过来,一个个义愤填膺,当下都叫嚷着,明日要在大槐树下找回场子。
他们这边叫嚷,却将小陆游吓着了。
陆游很喜欢大学城这边的氛围,每天都有许多学问渊博的人在这里,每天都可以看到新奇的东西,另外,他还找到了自己的小伙伴们。
他唯独不喜欢的,就是这里老出现打架之事。
仰起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小伙伴,陆游道:“李宇哥哥,我们去玩吧,我给好吃的点心给你。”
陆游的小伙伴,正是周宇。
他比陆游的年纪大些,周铨喜欢回应天府,特别喜欢呆在大学新城这边,因此他自然也跟了过来。
不象别的富贵人家,要将自己的嫡子藏起来养,周铨一向是鼓励周宇多往外跑多见识一下的。为此他还和师师争过几回,甚至直接说到不希望自己的继承人是赵佶这样的昏君,这才说服了师师。
当然,周宇出来肯定是带着护卫的,为了避免惊动别人,他还化名李宇,只说是一位富商家的子弟,父亲与东海商会关系密切,又被周铨提荐成了中枢院参政,因此别人也不疑它。
听得陆游这样说,周宇摇了摇头,津津有意地道:“我喜欢看他们打架,我们明日也去大槐树下看他们打架吧!”
“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小陆游不以为然。
“我有个兄长,打架可厉害了,我看看他们当中有没有能和我兄长相比的。”周宇笑道。
他说的兄长,是杨再兴。杨再兴在宋行风被擒之后,便返回到岳飞部下,如今正随岳飞一起西征,如今已经打到甘州那边,快将西夏的残余势力完全赶到西域去了。
小陆游对打架是没有兴趣,但周宇既然这样说了,他便与周宇约定,次日一起去大槐树下看热闹。
不过他家教甚好,而且出来时身边跟着家仆,回去和父亲禀报此事,陆宰闻言摇头道:“那种纷乱场所,去之何益,你莫去了!”
“可是孩儿与李宇哥哥已经约好,人而无信,不知其可。”陆游张口说道。
陆宰听得此语大喜,要知道此时陆游才四岁,有不少娃娃,这个年纪连说话都不利索,他却已经能够引用圣人之言了。不过旋即陆宰又是一声叹息:“吾儿聪明,若是放在早些年,必是桂榜上的人物,可惜,可惜,济王殿下不爱儒学,吾儿便是真文曲星照,于仕途之上也无所补益。”
话虽如此,他对与陆游相约的周宇更感兴趣了:“这个李宇,你说他知道许多?”
“是,爹爹,他就在这边上学呢!”陆游一指远处。
小陆游的心中充满渴望,因为他曾经去过周宇化名上学的学堂,这是一所完全新建的学校,正是周铨大力推广义务教育的成果之一。目前学校里足足有八百余名学生,一应文体教学设施俱全。小陆游到学堂时,只能站在铁栏杆之外,看着里面的学生们学习玩耍,却无法进入其中,因此,他对能进入校园之内,象稍大些的孩童们一般充满渴望。
陆宰低头看着自己儿子满是期待的面容:“他懂些什么?”
“他会算数,能算到……算到几万!”
陆游心中,万就是一个大的单位了,事实上,身为周铨儿子的周宇,虽然刚刚才入学,实际上却已经能够做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了。
“不愧是商家之子,先教算学啊。”陆宰哈哈一笑。
“他还知道大地为球,月上有山,月绕地行,地绕日转……四季更替,便是离日远近不同而成。”陆游又道。
这些问题,他都不懂,只不过周宇在他面前炫耀时,他觉得甚是玄奇,仗着自己记忆力好,都将之记了下来,如今又复述给陆宰听。
陆宰神情就有些异样了:“月上怎么有山……”
“他说他用望远镜看了,月上确实有山,还是环型之状!”陆游为自己的小伙伴争辩。
陆宰愣了愣,好一会儿没有吱声。
“爹爹,爹爹!”小陆游抓住父衣的衣裳摇晃,他还等着父亲同意呢。
陆宰心里颇为复杂,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天份极高,甚是聪慧,若是能够好好培养,将来必定能为陆家扬名。但往哪个方向培养,却是陆宰要伤脑筋的问题,从家学渊源来说,似乎王安石的经学该传给陆游,但陆宰很清楚,王安石的经学在新朝不会有地位,新朝就算是要采用儒家为正统,名声已经随着蔡京一起毁掉了的新学,也很难争过二程的洛学。
幸好程门高弟杨时卷进了谋刺周铨的案子之中,否则的话,新学甚至连战都不用战,直接可以举手投降了。
特别是到了应天之后,陆宰对新学前途就越发地悲观,看看新学撑场面的都是些什么人吧,都是如王琳一般,书还没有读透者,他们当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只是不希望自己努力学习了十几年的东西突然在科举考试中用不上,这才站在新学这边,而不是真正信奉新学。
“那位李小公子家住何处,你知不知道?”陆宰问向仆人。
陆游才四岁,在外边跑自然有大人跟随,陆宰选用的是家中的一位老仆,做事很是沉稳。老仆听得询问,点了点头道:“我打听过,那孩子的父亲名为李信,乃是汴京人士,早年从济王一起至徐州,因此发家,甚得济王信任,如今乃是一百零八名枢密院参政之一。”
大宋的参政乃参知政事,副宰相级别的人物,而华夏的两院中参政则数量极多。其中枢密院一百零八位参知政事,有来自军队的,也有来自工商界的,陆宰对此略有耳闻,因此也不怀疑:“备一份名敕,我要去拜访这位李参政……唔,等明天再说吧,明天大槐树下的事情,总得有个了断!”
哪怕再不看好新学,可是身为如今新学少数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人物,明天大槐树下的约战,陆宰也是要露面的。当然,他自己不会去打架,而是在年轻一代打完架后出面调停。
但陆宰并不知道,在离他并不远处,大学之城的一隅,有几个人握拳捏手,面目狰狞:“明日大槐树之下,一定要闹出些事情来,最好要死人……不是如今学堂的小娃娃们放学么,哪怕弄坏几个小娃娃都行,要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定不能让周贼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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