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盏明晃晃的学而灯,悬在杭州府衙门的正门两侧。
杭州府知府马宁远候在门外,有些焦虑地延颈张望着。
忽然,远处传来车铃响动,他精神一振,抬手喝道:“掌灯!”
周围衙役连忙点起引草,伸入灯内,很快有八团翠绿光晕亮起,映出四根朱漆门柱与一块“杭州府衙”的牌匾。
这灯是用极薄的竹皮笼成外罩,烛光雅敛,如《论语·学而》里子贡称赞夫子那句“温良恭俭让”,故名“学而灯”。
马宁远是举人出身,拔贡拔了几年,但背地里一直被人嘲讽出身低微,学识浅薄。
出身、学识,始终是马宁远心里的痛,二者难改,只能在表面上下功夫了。
只是为了能让竹皮透光,工匠须挑选新成的嫩竹,细细削下表皮,不能厚,不能断,一盏灯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价值更不知是几何。
一辆双辕马车,一辆囚车徐徐来到杭州府衙门前。
马宁远倒是舍得脸面,急忙下了台阶,上前迎接。
身着官服的海瑞从里面跨了出来,随后便是一袭素衣,扮作师爷跟在后头的徐渭。
见到二人这副打扮,马宁远心里没来由的一慌。
“劳烦久候,犯人难以久行,耽搁了多日。”海瑞解释了一句。
从淳安到杭州府,就三百多里,请海瑞携犯人沈一石入杭商议征地文书事宜花了一日,海瑞以沈一石病重,让李时珍先行诊治延迟了三日,在路上又走了七日,距离定下美人计过去了整整十一日。
这速度,比照一般大军行军还慢,幸好有遍体鳞伤的沈一石做借口。
“不妨!不妨!从淳安而来,也够劳顿的,沈一石就交给差役,我已备好了宴席,海知县,请!”马宁远满脸堆笑,就要把他往里面迎。
马宁远提前做好了海瑞拒绝再劝的准备,但没想到海瑞拾阶而上,就进去了。
马宁远觉得古怪,竟没挪动脚步,反而是徐渭犹如回家一般,反客为主道:“马知府,走啊。”
“走。”
马宁远强挤出一丝笑,命衙役大开中门,迎海瑞、徐渭入府。
天底下的公堂都一样,这没什么好说,等转到知府及其家眷所住的后堂时,就仿佛换了天地。
公堂其貌不扬,后堂却极为奢华,进院以后,接连数座宏峻堂宇,重轩复道。
其中木构皆用楠木,外涂金彩,再覆以丹垩雕刻。
朱色是朱砂磨细,墨色是徽墨粉刷。
而堂宇之间的地面,是一片片斜下的小坡。
如果有人自天空俯瞰,就会发现整个杭州府衙后堂的地势从外围到中间逐次凹陷,形成一个内宅盆地。
盆地内皆是一团团花圃,种满繁茂的奇花异草,不时可见阆中的佛桑花、暹罗红绣球、南海婆罗树等名贵品种。
杭州府,不愧是大明朝的世界之窗。
这些名种碍于气候,往往一季即萎,更透出奢靡。
正值四月中,是石榴初吐、茉莉芳妍之时,棚架上还有嘉瓜四垂,再间杂以挺拔蜀葵、熠熠朱槿,巧妙地遮掩住下陷的地势。
当人一步步深入盆地,沉浸于香馥馨郁之中,浑然忘俗。
如此设计,自当有个名目,曰:“临花藏池”。
马宁远引着海瑞、徐渭走到花藏池的底部,那里只立有一间轩敞竹轩。
倏地。
琴声响起。
徐渭眼中顿时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广陵散》!
听这五弦之音,竟然还是大家所奏。
马宁远见徐渭意动,而不见海瑞意动,只有主动道:“海知县,听着琴音如何?”
“海某自幼家贫,每日果脯已是艰难,从不识丝竹管弦之音。”海瑞不咸不淡怼道。
马宁远一怔,解释道:“海知县,此乃《广陵散》!”
“嵇康当日身死,为的就是不肯同流合污,想不到他最爱的广陵散如今竟沦为献媚邀宠之物,任人亵玩!嵇公若泉下有知,该是何等的锥心泣血。”海瑞又怼了一句。
马宁远察觉到了不对,停了琴音,让竹轩中的女子出来。
轩门一开,只惊鸿一瞥,徐渭立刻就被吸引住了,那女子低垂的眉目,轻闭的嘴角,就像《广陵散》,那颗心捧出来无处安放。
“海知县,她叫芸娘,是我的亲侄女,早年长兄长嫂亡故,我只好把她接过来带在身边,教她乐曲琴艺,却不想将那颗芳心养高了,迟迟不愿嫁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她,二十了,就成了我一块心病。”马宁远讲述着芸娘。
人在外,身份全是靠说的。
媚上这么多年,马宁远自诩是了解大明官员的,“拉良家下水,劝风尘从良”,这编出来的悲惨身世,最是好用。
可惜马宁远忘记了海瑞的履历,海瑞也一眼看出这猫腻,“既然是大家闺秀,为何却让她抛头露面,行事如伶人倡优一般?马知府,你这侄女,当真是亲生的?”
徐渭也变了颜色。
江南多年,岂能艳绝秦淮的芸娘之名,马宁远这侄女,怕是刚认下的。
不按套路出牌,马宁远急了,刚想解释关系,但海瑞却没再给他机会:“买这样的花魁娘子一掷千金、万金,若马知府能从中拨出一毫,杭州数百万军民幸甚。”
马宁远熄了火。
芸娘这时却抬起了头,迎上了海瑞的眼睛,说不尽的万种风情,随即就又垂下了眼。
海瑞来了兴致,但不是对芸娘,而是对芸娘的身份,“你是织造局的人,为何却在这里服侍马知府?
这到底是奉了京中诏狱里杨公公的命令,还是你这倡伎,在私下与他交往?
文长,记录在案!”
此话一出。
马宁远、芸娘的脸立时就白了。
若是奉命,便为地方官员与内廷宦官的勾结。
若是私往,便是通奸有染!
徐渭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杆笔,飞快记录着这里的一切。
郑泌昌、何茂才估摸着时间。
“差不多了吧?”郑泌昌的声音响起。
要是马宁远那里顺利,这会儿的海瑞大概在与芸娘翻云覆雨,要是这时候有倭寇闯入,杀海瑞于床榻之上。
奉旨狎妓的钦差,想来会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海上倭寇得到大明海防图后,早就动了起来,就在这几日了,杭州府这里,要先动荡起来了。
“差不多了。”
何茂才眼中露出了杀气:“但那杭州府衙里,马宁远、沈一石,连徐渭都在。”
“那就让倭寇把他们都杀了,马宁远没用了,沈一石又涉了水,徐渭,算他倒霉!”
“好!”
何茂才点点头,要喊心腹去放人,但却没有回音。
吱呀。
门开了。
锦衣卫浙江千户所千户沈袠和数名锦衣卫缇骑就站在那里。
而身后,何茂才的心腹就倒在血泊里。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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