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澄回来后,靠坐在衙署里一张藤椅上,清癯的面孔下边长着一|撮山羊胡,他一边把玩着山羊胡,一边侧目向窗外。似乎在倾听树上的鸟叫,又好似在思量着什么。
他的神态沉静,毕竟已是年近五旬的人。这么多年科场、官场熬下来,黄子澄达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过程耗费了太多光阴。
此时恍然转身,看待家里的美妾、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也没了多少滋味……不过,想到妻妾、儿女对自己的感恩敬重,想到亲朋好友的逢迎讨好,黄子澄沉着的脸上渐渐多了几分生机。
之前在家里的光景,在黄子澄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夫人眼巴巴地仰视他,他就说了一句“老夫自有分寸”,夫人便露出了信任和欣然的表情。
琐碎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黄子澄却不再淡定,反而露出些许犹豫之色,眉头也微微一皱。
黄子澄甚至离开藤椅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门口一个尖尖的声音道:“可找到黄大人了。皇爷在奉天门,刚瞧见黄大人上的奏章,便差遣奴婢过来找您。您快去皇爷那儿面圣罢!”
黄子澄听罢道:“老夫这便觐见。”他说罢向官宦抱拳道,“有劳公公啦。”
“哎哟,咱家可不敢,不敢。”宦官脸上露出了笑容。
黄子澄不动声色问道,“圣上身边有哪些人?”
宦官马上答道:“兵部齐尚书(齐泰)、驸马爷王都督(王宁)都在。”
“没了?”黄子澄道。
“没了。”宦官点点头。
黄子澄从衙署出来,很快上了皇城御道。刚才的思绪被宦官打断,眼看就要面圣了,黄子澄可不能心里没个定数,这样就稀里糊涂地去见皇帝。
只能趁走路的光景,尽快理清楚头绪!
许家那个做教坊司大使的人死了,黄子澄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能不能在亲戚面前维护自己的颜面。
燕王次子打死一个从九品官员,不可能偿命,更何况在这种削藩风头上,燕王正手握十万重兵!
要从轻发落,进言皇帝责骂惩罚王子本人?黄子澄还有一个选择:王子犯法,拿身边人问罪。
如果怪罪朱高煦本人,仅仅只能责罚,黄子澄在亲朋好友面前,会显得无力;罪在别人身上,则可以命抵命!相比之下,后者人头一滚十分解气,自然更好交待。
……春夏之交,白日渐渐变长。酉时快到了,太阳还没下城楼、市井依旧熙攘,不过城门会按时关闭。
这时世子府的围观众也已散得差不多了。王贵回来禀报朱高煦,已照吩咐买好马匹。因为府上没有能骑的马,需要时,得现行购置。
朱高煦正松散地靠坐在刚才那张太师椅上,听罢禀报,随口回应道:“我知道了。”
王贵躬身一拜,侍立在旁。朱高煦又思量了一阵,说道:“这事儿千头万绪,牵扯不少。今日城门快关了,出城已来不及。你便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先回北平。”
王贵小心问道:“王爷会有麻烦?”
“我自有计较。”朱高煦道。
王贵见状,上前一步,好似想要告退,朱高煦又抬起手沉吟道:“杜千蕊……”
“请王爷示下。”王贵忙道。
不料朱高煦好一会儿没吭声。
那富乐院的歌妓,是朱高煦去见好友时的幌子,刚认识不久的人。她说的一切,都只是一面之词。何况朱高煦对京师着实感到陌生,并不能完全确定那女子的底细。
朱高煦并非不想帮她帮到底,只是人在不太熟悉的环境里,防备心总是要多几分。
这时朱高煦抬起头,道:“你出去叫杜千蕊端盏茶水进来。”
“是,奴婢告退。”王贵道。
过了好一会儿,杜氏端着一杯沏好的茶走进来了,她一边悄悄地瞧朱高煦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在几案上,生怕弄出了一点声音。
朱高煦见状,便随意地开口道:“杜姑娘便是知道了我的身份,也不消这样的。”
不料杜千蕊很快接过话,声音轻又利索,“奴家可是敬重王爷的品行哩。”
朱高煦脸上带着些许微笑,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朱高煦愿意关注她的眼神,似乎鼓舞了杜千蕊。见朱高煦有兴趣,她便接着说:“在富乐院见面时,奴家见过不少纨绔少年,平素为所欲为,惹出事儿就回家找爹娘。那时对王爷识而不知,却以为王爷也和那些人一般,哪知王爷年纪轻轻便有勇有谋,一身浩然正气。”
尽管也是逢迎,但杜千蕊的心思挺灵巧。或许在她看来,一个出身就是王的人,并不喜欢别人逢迎他的身份。
不过夸到浩然正义,朱高煦觉得有点扯了,前世他自己就经常受到不公平对待,哪有什么善恶分明的执念?
此时光线已渐渐黯淡,只要太阳一下山,天色就黑得很快。
朱高煦不动声色问道:“杜姑娘说的是官话,但你不是直隶人罢?”
杜千蕊答道:“奴家是江西饶州府人士。”
朱高煦想问她更具体的地方,但想想在南京无人手,连王贵也要先跑路了,现在问来也无用。
他沉吟稍许,便听得杜千蕊喃喃道:“离家如许多年,如今一提到家乡,想到的,却总是那小小的山茱萸……”
“山茱萸?”朱高煦道,“是那种长了许多小小红果子的矮树?”
“是哩。”杜千蕊脸上露出微微的惊喜,似乎宗室贵族就应该什么也不懂。
不过现在的朱高煦,对这些玩意知道不少。别说常见的山茱萸,就是很多稀奇的植物也懂,前世他便喜欢种各种花花草草。
二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说了几句话,外面的光线更黯淡了,所有的物什都朦朦胧胧。或许当视觉模糊时,更能激发想象。小小的茱萸,就让朱高煦又回忆起了许多旧事,循着那光阴,记得前世老家的院子里似乎也种过这种观赏植物。
他微微感受到放松下来了,又有些如沧海桑田般的时光感叹。
杜千蕊又轻声道:“当初在家里,农闲时成天就坐在窗边学女红,心就盼着,能有一间窗户大点的房屋。没那般闷,眼睛也不会那般累。”
说罢看了朱高煦一眼,见他十分有兴趣的样子,似乎想听她说话,便又苦笑道:“如此长到十岁,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村头的溪边。天儿热的时候收麦子,脸脖胳膊上被叶尖儿割伤,又痒又痛,那麦子里的细毛灰弄得满身都是,腻在汗里好难受,像是衣服里有许多虱子……彼时奴家又盼着,若是有个人来把奴家带走、从村子里逃走,哪怕是个货郎……”
说话间让她沉浸在往事中,“可不敢说出来,不然人们会觉得我好吃懒做拈轻怕重。王爷也会这么看罢?”
朱高煦摇摇头:“世人的看法,会因身份处境不同而变化。我这样的人,哪在意那些?不过你那时的想法,确是有些稚嫩,货郎恐怕无法帮你。”
杜千蕊大胆地抬起头,看着他道:“奴家想说的是,王爷不是货郎,却带奴家走了。”
朱高煦听罢不禁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这时杜千蕊也大胆地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顿时四目短暂相对,只一刹那,她的目光闪烁,马上挪开了。她那微妙的眼神,仿佛那难以捕捉的情绪,鼓起了勇气、又矛盾地夹杂着自卑……
朱高煦一时间莫名有些动容,虽男女有别、古今有差,但他何曾没有经历过那种软弱无奈的日子?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沉下心判断,杜千蕊的话里有太多细节,不像是假的;更何况那细致的情绪和动机,若这也是作戏,那她简直堪称影后。
沉默稍许,朱高煦故作淡然道:“杜姑娘,我不是货郎,恐怕也不能带你走。”
杜千蕊顿时满脸失望忧惧,她显然有些头脑,很明白牵连朝廷命官的命案,不会有好果子吃。
朱高煦不慌不忙地继续道:“因为我们兄弟还不能离开京师,你只能和王贵一起走。明早就走,杜姑娘可觉得仓促?”
杜千蕊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道,“奴家不觉得仓促。得罪权贵,又出人命,奴家自觉脱不了干系,怕不能善罢,只是没想到王爷会替奴家安排。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朱高煦摆摆手:“不必了。我既然干了这事儿,要干就干到底,不然当初我为啥要管?”
杜千蕊将眼睛微微抬起,飞快地看了朱高煦一眼,问道:“王爷不会有事?”
朱高煦心头闪过一丝忧虑,马上便微笑道:“我是太祖之孙,打死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不会就要我偿命吧?”
“那就好,那就好。”杜千蕊点头道。
朱高煦轻轻挥了挥手。
杜千蕊忙作了个万福,“奴家告退。”
朱高煦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屋里的光线已暗下来,他仿佛坐在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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