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董其昌只觉得心中万分悲凉。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生的荣华富贵,竟然会在一个上午就陡然崩塌了。
他家里的金银细软虽然都搬到了船上,但偌大个家园已经被人捣毁一空,无数精心布置的庄园、房舍、家具、被人一把火烧得漫天烈焰。
更何况……他儿子没了!董其昌都能想象得到,落到那帮疯狂的农户手中,自己的儿子会是怎样的下场!这老东西不由得悲从中来,坐在渐行渐远的画舫上,他看着自己冒烟突火的家园,忍不住眼泪唰唰往下淌。
可是终究他还是忘了一件事,既然他凭借一生的残暴和掠夺得了“董蚂蝗”这个名号,那他获得这个凄惨的结局,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更何况……事情还没完,现在的董其昌当然不知道,前面还有更惨烈的事等着自己。
……此刻董其昌没家了,所以董子香这个管家即便活着也没什么可管的。
他所有的钱财都在船上,那个专管钱物的师爷钱柳活着还是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可是李芍药哪去了?
董其昌纳闷儿地环顾着船上,却愣是没有发现李芍药的身影。
李芍药不同于别人,他手下好几百打手是董其昌鱼肉乡里的左膀右臂,他要是想有一天搬回来,在松江府这里东山再起,没有李芍药可是万万不行。
这家伙是死了还是跑了?
董其昌正在心里纳闷之际,这艘画舫顺着河道一拐弯,他就看到远远的河边有一个人。
这个人正在荒野的河滩上蹒跚而行,摇摇晃晃的就像是身患重病。
他身上背着一个包裹两眼向天,正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走……这不是李芍药吗?
董其昌一见之下立刻大喜过望,连忙让人把船摇了过去。
可是就在船身渐渐接近河岸的时候,他却发现李芍药非常不对劲儿。
这家伙的身体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似乎完全不受控制,而他脸上的神情,却像是带着一个刻着惊愕表情的面具,简直是越看越渗人!随着这艘船渐渐靠岸,岸上蹒跚而行的李芍药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一样,依然瞪着无神的眼睛往前走……董其昌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此时的李芍药只觉得面前一片光怪陆离。
他眼前所有的景物都像是刚绘制好的一副画挂在墙上,又被人泼上了一桶水一样,是如此梦幻迷离!脑袋里一阵阵眩晕,眼前的景象忽明忽暗,耳朵里是无尽无休的尖锐嘶鸣。
他的胳膊腿好像完全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要使尽全身的力气,他就觉得眼前的景物慢慢倾倒歪斜……轰的一声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脱胎换骨,咋这么难受啊?”
这时的李芍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本能地觉得吃下了延寿八百年的丹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难受到这种程度。
正在他想到这里时,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收缩。
胳膊和手指上的筋腱,就像是全都抽筋了一样,开始用力地蜷缩起来。
他眼看着自己的手,慢慢的变成了两只形状狰狞的鸡爪!在这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脸离膝盖越来越近……他的身体就这样慢慢佝偻起来,直到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整个上半身全都像折扇一样,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腿上。
在这一刹那,忽然间一个词从他心底里冒出来,吓得李芍药肝胆俱裂!“……牵机!”
这是牵机剧毒,中毒时的症状!李芍药也读过书,而且炼了半辈子的丹药,知道历史上的南唐后主李煜就是死在这种毒药上头。
按照书上说,这种毒药发作的症状就和自己现在一样浑身肌腱收缩,整个上半身和下半身折叠在一起。
因为中毒者的形象很像是织工坐在织布机上的样子,所以这种千古闻名的毒药才会被人命名为“牵机”!“可是……我吃得不是玉锁金关勒五缺吗?
寿至八百啊!怎么会是毒药呢?”
李芍药躺在地上浑身缩成一团,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急!最开始时心跳还像是战鼓的鼓点,到后来已经跳成了一团,在这一刻,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泯灭了。
他知道这绝不可能是什么脱胎换骨的仙药,而是要命的毒药!“为什么啊……骗子!”
在绝望中李芍药想要嘶吼却张不开嘴,他满心的绝望甚至无法通过叫喊来宣泄,这个杀人如麻的败类至死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在他羽化登仙最关键的一步上出了问题,为什么会有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他,是他追寻的长生不死之道违逆了天道轮回,还是自己的一生作孽太多……作孽太多?
当这个念头一起,无边的恐惧随即汹涌而来。
剧烈到听不出个数的心跳,就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心已死了,人却未死。
李芍药在最后的绝望当中慢慢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无边的黑暗将他彻底吞噬……站在岸上的董其昌,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自己的爱将李芍药,正以一种极其古怪的瑜伽姿势死在他眼前,临死的时候,他甚至缩成了一个长着胳膊腿的肉球。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怪诞荒唐,这个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得力干将,竟然死得这般古怪难言!董其昌就觉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脑门子上一层一层的往外冒冷汗!“我这到底是倒了什么霉了?”
这时董其昌想起今天一大早,猛然间化身狂暴野兽的董子香,忽然就脑中风变成了个瘫子的钱串子,还有这个死得万分诡异的李芍药!再加上今天的无数暴民砸碎烧毁了他的庄园,他绞尽脑汁怎么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就会倒霉成这样?
“老爷,咱们接下来上哪儿啊?”
眼看着李芍药死得那么奇怪,也没有再上岸去给他收尸的必要了。
这时董其昌身边的家丁战战兢兢地向他问道。
“去哪儿?”
董其昌闻言抬头向天愣了半晌,也想不出到底在哪儿上岸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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