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冠亲政之后的变化,对于刘盈而言,是显而易见的。
——在得到天子刘盈的召唤之后,少府阳城延、上林苑令杨离二人,几乎是在刘盈从长乐宫赶回未央宫之前,便着朝服出现在了未央宫外等候。
只不过,不同于往日,得到刘盈召唤时的随意,今日得到召见的二人,却并没有被提前引入宫内等候。
等刘盈乘御辇自司马门驶入未央宫,又到寝殿换过衣服,并抵达宣室殿之后,阳城延、杨离二人,才在一声声此起彼伏的谒者呼号声中,联袂走入了宫中。
“唔······”
“这也太麻烦了些?”
略带诧异的发出一声牢骚,刘盈也只能是调整了一下坐姿,静静等候着二人在殿门外脱下布履、解下腰间佩剑,而后在郎官的引导下走入殿内。
几乎是在刘盈出现在视野中的同一时间,二人便齐身跪倒在地,又先后赞拜道:“少府匠作大臣,梧侯臣城阳,奉陛下之令觐见~”
“敬问陛下躬安~~~”
“上林苑令臣离,奉陛下之令觐见,敬问陛下躬安······”
两声悠长的唱喏,惹得刘盈也不由不站起身,分别对阳城延、杨离二人稍一拱手,却几乎没有让上半身前驱分毫。
“朕躬安。”
“赐座。”
面色淡然的道出这句‘朕很好’,又叫一旁的春陀引二人坐下身,君臣三人的神容,才终于恢复到了往日的轻松。
对于这般冗杂、繁琐的礼仪,刘盈从本心上来说,其实是颇有些嗤之以鼻的。
——明明可以直入正题,却非要装摸做样的‘问安’、问还没年满二十的刘盈‘是否安康’,这不是纯纯浪费时间是什么?
但即便心有不喜,刘盈也只能无奈的接受类似的状况,将经常出现在自己的后半生当中。
原因很简单。
在过去,尚未加冠亲政之时,刘盈无论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召见大臣,其性质都只限于‘天子闲着没事儿,想找人聊聊天’。
无论这场交谈的内容,是多么重大的国朝大事,也根本不需要太过正式的礼仪。
盖因为尚未亲政,就意味着刘盈在理论上,根本没有与朝臣商谈朝政的权力;即便事实上,刘盈就是要召人商量正事,也必须将其解释为‘瞎聊天’。
但在行过冠礼,并在太后吕雉的明言准许下临朝亲政之后,情况却有所不同了。
从今往后,只要刘盈在召见大臣时,没有做下类似‘没啥大事,就是闲谈两句,让某某随意点,着常服就行’之类的交代,那就必然会被默认视作君臣奏对!
无论双方的交谈内容,是内治外交的朝政大事,还是茶前饭后的家长里短,‘君臣奏对’的正式礼仪,都是必然要走完的。
这是因为加冠亲政之后,天子召集大臣,就必须,也只能是商谈朝政大事;即便刘盈事实上是找人聊天打屁,对外也得粉丝称‘商措朝政’。
若不如此,‘天子召集大臣入宫,却只为了聊天打屁’,就会破坏朝堂,乃至于天子本人的形象和威仪;
传出去,甚至可能在民间出现‘俺们老百姓还在土里刨食儿吃,皇帝老子却闲的跟臣子闲聊’的舆论。
“呼~~~”
“愚民政策啊······”
“或者应该说,是时代的局限性。”
暗自腹诽一番,刘盈便也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将注意力,放在了已经落座的阳城延、杨离二人身上。
——从客观角度来看,愚民,确实是‘无能的政权’才会做的事。
但从具体的角度,从如今汉室的具体情况来分析,‘愚民’这种极度落后的统治手段,也还具备极大的必要性,和毋庸置疑的性价比。
准确的说:在汉室大范围普及基础教育,开化民智之前,在一定程度上愚民,都是汉室最主要的有效统治手段。
所以此刻,身为天子的刘盈与其对‘愚民’这个权宜之计长吁短叹,倒不如用这时间干点实事儿,好让教育普及的一天早日到来。
“吴王之事,梧侯、杨卿当皆已有所耳闻?”
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只轻飘飘一问,刘盈便将话题引入正题。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杨离二人自是缓缓点了点头,原本还算轻松地面容,也是在瞬间沉了下来。
对于吴王刘濞‘抱怨少府粮价过高’一事,其他的朝臣功侯或许并不了解,但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却完全称得上是‘耳熟能详’了。
——从少府官营粮米,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并在刘盈的授意下加价卖粮给关东时起,关东宗亲诸侯对阳城延的攻讦,便从不曾断绝。
其中的区别只在于,关东诸侯攻讦阳城延的方式,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聪明人,如楚王刘交、齐王刘肥二人,自是没有直接攻击阳城延,而是隐晦的表示:陛下啊,这阳城延卖到关东的粮食,好像比关中的粮价高了不少啊?
就是不知道这事儿,阳少府有没有请示过陛下?
这么一问,明面上的脸皮没撕破,也给刘盈留足了颜面,刘盈自然是可以敷衍两句‘这个事儿少府说过,是因为运输成本的问题,王叔、王兄稍微忍忍,过几年就好了’,便将此事翻篇。
而刘交、刘肥二人也能借此,得知此事是刘盈亲手所为,旋即偃旗息鼓,各自盘算日后的办法。
稍微蠢点的,则是燕王刘长那样的二货,一言不合就上书弹劾,指责阳城延‘苛待天子手足,离间天家宗亲’,请求刘盈‘斩阳城延以安天下’。
对于这样的活宝,身为哥哥的刘盈自也不能吝啬,第一时间送去了温暖。
——大板二十、罚金二百,面壁三月!
再蠢点的,则是刘濞这种怂货,明面上不敢指责阳城延,却在暗地里跟‘左右’抱怨:少府这米卖的也太贵了,这叫寡人怎么养活治下百姓?
之所以说刘濞的做法,比直接弹劾阳城延的燕王刘长还要蠢,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刘濞的做法,有一个颇有些高大上的别称。
——怨望!
放眼当今天下,谁人不知:少府官营粮米,是当今刘盈在尚为太子之时,便一手推动的国朝大政???
结果刘濞可倒好,一不上书劝刘盈,二不上书骂阳城延,反倒是暗戳戳在背后,说少府、说官营粮米的坏话?
也就是刘盈心善,刘濞又顶着刘姓,刘盈不想太早背上‘弑戮宗亲手足’的骂名;
若不然,单就这一件事,就足以让刘盈将一顶‘居心叵测’的大帽,死死扣在刘濞的脑袋上!
当然,刘濞的蠢,终还是碍于刘濞足够怂,所以蠢得有限。
在少府皆由官营粮米,卖高价粮往关东的事上,要说最蠢的,当属淮南王刘如意。
——这位天真的淮南王殿下,竟被阳城延逼到了睁眼说瞎话,指责阳城延身为前秦军匠,在得到汉室之恩后,仍旧‘复秦之心不死’的地步!
这样的指责,最终也只为用尽浑身解数的刘如意,换来了一张名为‘见不到母亲’的三年续费卡。
而在过去这几年,几乎每有关东诸侯上书,或明或暗指责少府‘卖高价粮’时,阳城延基本都是第一时间连滚带爬到刘盈面前,声泪俱下的祈求刘盈:陛下救救臣吧!
时间久了,对于关东诸侯的攻讦,阳城延虽早已有些麻木,但关注度却也是丝毫不见。
毫不夸张的说,在吴王刘濞派来的使者来到长安,甚至还没来得及入宫面见刘盈之前,阳城延恐怕就已经猜到:这是又来了一个指责自己‘祸乱天下’的诸侯王使者了······
至于杨离,虽然久离长安,但身为阳城延的心腹,二人又是曾经的上下级,自也能从阳城延口中听到风声。
所以此刻,当刘盈问到‘刘濞的事儿,你俩都知道了吧’的时候,二人的注意力,却已是集中到了下一个环节之上。
——问题的解决方案。
想想就知道: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能同时召见阳城延、杨离两位亲近的臣下,同时又没稍带上其他重臣,如丞相曹参、内史王陵等人的,必然不会是小事。
换而言之,既然刘盈单独召这二人,又第一时间问起了吴王刘濞,那刘盈的真实目的,必然是想要让二人出招,来解决刘濞这件事。
想到这里,杨离只下意识皱了皱眉,但碍于身份,以及早先与刘盈的‘约定’,并没有抢先开口。
倒是一旁的阳城延,神情满是郁结的沉吟良久,终还是摇头叹息着直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
“吴王苦少府米贵,虽此举稍有不妥,然其言,亦非无理。”
“早自荆王刘贾之时,荆、吴之地,便多苦民口之缺,又田亩之瘠。”
“且今之吴国地处大河以南,一不比燕、代之险,二不比赵、梁之要,三,则更不比齐之商贾遍地、楚之土广口丰。”
“更吴国之地势,除因临海而可渔,又煮海得盐、开山得铜,便几无他法······”
面色忧愁的道出此语,阳城延的眉宇间,更不由带上了些许谨慎。
“鱼、盐之利,自当以盐之利重;”
“然自陛下令臣遣少府匠、吏,于吴东广开盐田,晒海而得盐,煮盐之利,便已非吴王所可得。”
“又开山得铜,事涉‘禁民私驰山泽’之令,非陛下诏允所不能行;”
“故今,吴王若欲得养其民,便只得开垦以劝耕、出海以渔捕此二者。”
“依臣之见:单此二者,恐不足以使吴王尽养其民······”
将自己对吴国的了解大致道出,阳城延便低下头,摆出一副沉思的架势,实则,却紧紧等候起了刘盈。
——纵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
近乎一无所有的吴国,实在是让人很难想出除盐、铜之外,究竟还有什么产业,能改变糟糕的状况。
尤其是在少府晒盐初显成效,并对传统的‘卤煮得盐’工艺造成毁灭性冲击之后,吴国唯一的出路,似乎只剩下铜矿这一项。
而这一项,却是关乎到宗庙社稷之安稳,天下币制之统一,中央-地方格局安全的重中之重······
“嗯······”
“少府所言无谬。”
“单只渔、农之所得,确不足以养吴国之民。”
“然盐、铜之利,皆乃社稷之根本,断不可为诸侯所私掌。”
神情淡然,语调却极为强硬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稍一昂上半身,调整了一下坐姿,才好整以暇的望向阳城延、杨离二人。
“故朕今日召少府、杨卿,便欲以此事问策。”
“——除渔、农之产,铜、盐之利四者,可得新法,以供吴国自养其民,而使吴王再无私怨少府‘贵米东输’之理?”
将难题甩给阳城延、杨离二人,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端起面前的茶碗,自顾自品起茶来。
吴国的问题,确实很难办。
可若是不难办,那刘盈也大可不必召这两位心腹之臣入宫,以商量对策;
朝堂也大可不必花费每年上百万石的俸禄,养着这蛮吵的公卿朝臣。
——问题,不就是用来解决的吗?
——臣子,不就是帮君主解决问题的吗?
如果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那这满朝人杰,也就妄称自己为‘俊杰’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事,是因为自己麾下的少府而起,阳城延在看到刘盈的强硬态度后,眉头只顿时皱在了一起。
见阳城延这幅作态,刘盈也不由心下稍一急,余光却扫到阳城延身侧的杨离,只一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架势。
“杨卿若有善策,亦可直言;若得用,朕必重赏!”
刘盈一语,似是让杨离放下了什么估计,连‘不必赏’的客套话都没顾上说,便赶忙起身一拜。
“陛下。”
“诚如陛下、梧侯所言:除铜、盐之利,可供吴国自养其民者,便只余渔、农。”
“此二者中,农者,多赖土之肥、广,水之混、足,故欲使农产骤丰,实非易事。”
“然渔者,多赖舟、床之固,又捕网之坚、阔;”
“若使吴国得坚船、阔网,以依海而兴渔捕之业······”
似有所指的道出一语,杨离稍一止话头,又皱眉思虑片刻,才自顾自沉沉一点头。
“臣以为此法,或可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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