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王兄!”
沿途没多做停留,只花费三两日,刘盈便感到了彭城,出现在了楚王刘交的王宫之内。
跨过王宫正殿的高槛,不等刘肥、刘交二人躬身行礼,刘盈便爽朗一笑, 径直走入殿内。
“臣等······”
“王叔万莫如此。”
待刘盈笑意盈盈的走上前,见刘交仍旧摆出一副要行礼的架势,刘盈只温笑着将刘交扶起。
故作神秘的朝四周打量一番,刘盈便笑着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刘交的手背,望向刘交、刘肥二人的目光中,顿时带上了满满的亲近之意。
“往日, 侄同王叔面会多有外人随行左右,侄虽不敢受王叔礼,亦不敢于外人当面失于礼数。”
“然此处无旁人,王叔,便莫再顾虑这些俗礼了······”
说着,刘盈还不忘侧过头,如‘自己’小时那般,对刘肥稍挤了挤眼。
见刘盈这般架势,刘肥自是瞬间放松了下来,手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不止。
但刘交毕竟是长辈,年纪也大些,并没有敢太放松,只笑着微一躬身,就将刘盈引到了西席首位,而后在刘盈身侧陪坐下来。
至于‘谁该坐上位’的问题, 则被刘交、刘盈二人默契的忽略掉了。
——早先在长安,刘盈监国太子之身,若是出门去了什么地方,但凡是母亲吕雉、老爹刘邦都不在场的情况,刘盈那都是径直坐上上首。
倒也不是说刘盈在意这些东西,而是因为刘盈即便自己没有端架子的意思,也得替老爹、替这刘汉社稷端着点。
至于与会的旁人,也是同样的道理:就算不给刘盈这个监国太子面子,也得顾着点天子刘邦的面儿。
但现在的情况,却又有不同了。
论地点,这里不再是长安,而是楚都彭城。
论人物,刘交是主,而刘盈是客。
在楚国的王都、楚王的王宫里,当着自己的亲叔叔、楚王刘交的面,坐上那方本属于楚王的王榻,对于身为侄子的刘盈而言,显然有些不大合适。
再把话说回来,刘盈不能坐上首,那刘交,就更不可能坐上去了。
——现在的刘盈,可仍旧还是假(天子)节、受(天子)诏、授(兵)符的监国太子、平叛主帅!
要让这般身份的刘盈坐在客席, 自己却大咧咧坐在上首, 摆起宗亲长辈、叔叔的谱儿, 那别说天子刘邦了,单是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见刘交活活淹死!
刘盈碍于长幼、主客而不能坐上首,刘交碍于君臣尊卑不敢坐上首,这个问题,自然也就被叔侄二人同时忽略。
至于一旁的刘肥,倒是没有太注意这些‘粗枝末节’。
嘿笑着等刘盈与刘交落座,刘肥便笑着走上前,毫不顾忌的一屁股坐在了刘盈身旁。
“殿下此行,诸事可还顺利?”
“——前时,闻殿下亲往楚南,更陷围庸城,寡人可谓心惊欲绝,寝食难安呐?”
心有余悸的道出这番华,刘肥便丝毫不带作伪的长松一口气,紧紧握住刘盈的手,不住的轻抚着。
“闻贼军溃散、黥布败走,又殿下临彭城在即,寡人仍不能心安。”
“今日,得亲见殿下当面,寡人,这才安下心来······”
听着兄长刘肥满是真情实意的说着这番话,刘盈只笑着低下头,不忘稍出声符合道:“劳兄长挂念。”
“此战,季虽不能言万事皆顺,然终,幸不辱父皇之命······”
见刘盈丝毫不拿‘监国太子’的架子,而是同往常一般无二的以乖弟弟的姿态,道出那句‘劳兄长挂念’,刘肥脸上嘿嘿傻笑着,暗地里却不由盘算了起来。
“如此看来,太子经此一战,并不见持功自傲、自骄之意?”
“嗯······”
“待日后,还当多往长安朝觐,于太子多多走动。”
“皇后那边,寡人也当恭敬些······”
思虑间,刘肥面上傻笑依旧,悄然带上些许疑惑的目光,却是不着痕迹的撇向了刘盈另一侧的刘交。
感受到刘肥望向自己的目光,刘交只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等刘肥又和刘盈客套两声,刘交才淡笑着侧过头,语调平和的问道:“殿下此来,沿途可有不妥?”
听闻刘交此问,刘盈面上倒是维持住了先前那抹温和,但在暗地里,刘盈却是不由有些尴尬起来。
刘交这话问的,刘盈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沿途有没有不妥”,这沿途是哪儿?
——自位于楚南的庸城,到位于楚国腹地的彭城,这沿途,可不就是楚国境内么!
对于亲叔叔问出的这个‘在我的国土中行走,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吧?’的问题,作为侄子的刘盈,还能说什么?
就好比后世,某一家主人问客人‘这几天住的还习惯不?’,客人还能说什么?
还不就是‘辛苦您这么辛苦的招待’‘叨扰了’之类,然后听主人说上一句‘招待不周,请多海涵’么?
“这刘交······”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暗自腹诽一声,又认认真真回忆了一番过往几日,自庸城前来彭城途中发生的事,刘盈终是笑着一皱眉。
“王叔此言~”
“侄儿,怎不甚解其意?”
轻声道出疑惑,刘盈不由又笑着低下头,嘴上似是随意的说着,目光却悄然锁定在了刘交的面容之上。
“自汉七年,韩信王楚地而涉谋反,为父皇夺去王爵以贬淮阴侯,若言关东,可有不使长安朝堂忧苦者,便非齐、楚二国莫属。”
温声道出此语,刘盈不忘稍撇刘肥一眼,便再度回过头。
“自王楚地,王叔之贤名,便广为天下人知。”
“往数岁,关东每有异姓诸侯为害一方,父皇恼怒之余,皆每言齐、楚之定,于江山社稷皆有大功!”
“父皇亦曾亲言于侄:皇长子肥王齐而安一方,多赖楚王以宗伯之身,言传身教于齐王身侧,以为标榜之故。”
毫不吝啬的赞美一番,刘盈面上笑意之中,便再度带上了些许疑惑。
“得天下所敬、朝堂所重,更父皇曾亲言百官:关中诸王,最贤者,莫过帝季楚王交。”
“如此,王叔又何出此问?”
听闻刘盈这一番看似尽是阿谀奉承,实则却滴水不漏的官话、套话,刘交讪笑之余,暗地里却是一阵连连点头不止。
“不过数月未曾谋面,太子,便又得如此长进······”
“待日后,寡人恐当慎以待之······”
刘盈这番回答,听上去全是在夸刘交如何如何贤明,怎么怎么受天下、受朝堂敬重,但实际上,却有个十分关键的点。
——对于刘交的提问,刘盈压根就没有给出直接回答!
刘交此问,看上去似是客套,本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好开启话题,但即便是客套话,那也是有深意的。
现如今,天子刘邦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指不定什么时候,长乐宫响起九声丧钟,这汉室天下,就要换了主。
而刘盈却是在十几岁的年纪,毫不顾忌的嚎出一嗓子‘我爹老了,咋还能麻烦他老人家’,就出关来平叛来了!
最关键的是:刘盈非但来了,也确实打了,而且还打赢了!
在这样微妙的时间点,刘交一句看似随意的‘沿途可有不妥’,实际上,却是带有些许试探的意思。
——刘交真正想问的,其实是‘对我楚国,殿下可有什么意见或建议?’
再说直白点,就是刘交此问,是在试探刘盈对楚国、对自己这个王叔宗伯的态度!
而在天子刘邦尚在,刘盈仍为太子,尤其还是刚平定一场诸侯王叛乱的监国太子,刘交这样的试探,其实是有些犯忌讳的。
这,也正是刘盈的回答,之所以会让刘交眼前一亮的缘故。
刘交明里一句‘沿途可都顺利?’,暗地里却是试探刘盈的态度;而刘盈面上扯东扯西,又是贤王、又是帝季的对刘交一阵捧,就是不直接回答刘交的问题。
——非但不回答,刘盈奉承之语说一大堆,最后又把问题扔回给了刘交:王叔为什么这么问?
而刘盈这个回答所暗含的深意,身为当今刘邦亲弟、荀子徒孙,浮丘伯嫡传弟子的刘交,自也是看的一目了然。
——王叔啊~
——这在过去,天下人可都说王叔的好,父皇也都夸‘刘交是最好的诸侯王’,侄儿我对此,也是深信不疑的~
——但父皇还在,王叔就这么探侄儿的口风,这恐怕有些不太妥当吧~
——这要是传出去,侄儿染上骂名事小,王叔的贤名要是败了,那可就不太好了啊~
轻而易举的看透刘盈这一层并未言明的用意,刘交接下来的举动,也就是水到渠成了。
“臣······”
“臣老朽,昏聩而失言······”
“还请殿下赐罪······”
看着刘交珍而重之的站起身,面带苦涩的对刘盈深深一拱手,一旁的齐王刘肥,顿时就吓得从刘盈身旁弹地而起!
目光惊骇的稍侧过头,见刘盈并没有如往常般,做出起身搀扶的架势,刘肥只赶忙走到刘交身后,学着刘交的样子弓腰俯首,暗地里却是一阵抓耳挠腮起来。
——这,什么情况?!
聊天聊得好好的,也没说到什么不该说的话啊?
这楚王叔,怎么就‘昏聩而失言’了?
这太子也是,王叔大几十岁的年纪,都低三下四的行礼告罪了,也不知道来扶一下······
对于刘肥心中的活动,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就算是知道了,刘盈也不会好心告诉刘肥:刚才,自己和刘交叔侄二人,究竟打了一个什么样的哑谜。
在刘交凄苦的目光注视下,刘盈硬忍着起身搀扶的冲动,面无悲喜的端坐了足足三吸,才从座位上站起身。
起身之后,刘盈也并没有如往常般,恭顺的上前将刘交扶起,而是来到刘交身前两部的位置,极为严肃的整理了一番衣冠,旋即对刘交深深一拜。
“妄言叔之罪,侄,罪不当恕。”
“然侄君命在身,身宗庙社稷之重,实不当言,又不得不言。”
“侄谬举,万望王叔莫怪······”
语调极为严肃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便深深弯下腰,久久不愿起身。
而在叔侄二人身侧,在看到刘盈躬身行礼时跳开避礼的刘肥,却有了一个令他心神俱惊的发现。
——弟弟刘盈,史无前例的在王叔刘交面前,与刘交行对拜礼时,行了‘尊礼’!
尊礼,顾名思义,就是对拜双方中地位更为显赫的一方所行的礼。
与之对应的,则是‘微礼’。
在周时,尊礼、微礼的区分,可谓是细致到了极端。
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尊微礼、大臣和官吏之间、军官和士卒之间,以及使徒之间、长辈与晚辈之间,乃至于夫妻之间、父子之间,都有非常严格却明确的规定。
但周亡已久,战国都结束了几十年,汉室鼎立于嬴秦废墟之上,百废待兴,礼乐崩坏,周时,乃至春秋、战国时盛行的各种礼法,也早都大半消散。
而在现如今的汉室,尊礼和微礼唯一的区分方式,就是直截了当的看双方弯身的幅度!
如有一方弯腰弯的脑袋都快碰上膝盖,另一方却是只微微以弯身,甚至直接不弯腰而只点一下头,这,就是令人一目了然的尊、微之礼。
而此刻,刘肥眼前的叔侄二人虽然看上去行的是‘平礼’,但刘肥清楚地看见弟弟刘盈躬身前,特地观察了一下刘交的躬身幅度,然后刻意将躬身幅度保持在了比刘交稍小的程度······
“太子······”
直到这一刻,刘肥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虽然刘盈,还是那个对自己恭敬的弟弟,但距离刘盈‘不再单纯是弟弟’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孤此来,一者,乃欲同楚王叔、齐王兄同赴丰邑,以迎父皇圣驾。”
“二者,乃前时,少府拨粮以解齐、楚粮荒一事,似尚有些许事宜,未与王叔、王兄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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