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未曾见面,见面便谈合作。
看似突然,实则背后还有姜羲花费数月时间以来对姬幽冥的观察。
姜羲曾与姬幽冥提起那份顾忌,不喜野心勃勃之辈被蒙蔽眼睛,为了争夺天下而枉顾无辜百姓安危——那时姬幽冥便曾张口许诺,说他不会。
姜羲半信半疑。
事实上,姬幽冥真的做到了。
自从北越向大云宣战,一场战争从春天打进了秋天,攻略城池,烧杀抢掠,多少百姓遭殃。
事实上,背后若没有姬幽冥的暗中手笔,提前帮助沿途城池城镇的百姓撤离,又帮助安置流民,迁往更安全的地方……等等举措,让大云百姓在这场战争中的死亡数量至少下降一半。
此事虽在北地没怎么宣扬,之中有官府的刻意压制心思在内。可一直关注着幽冥太子,姜族耳目无处不在的姜羲,却非常清楚。
她更知道,姬幽冥与大周遗族真正势力远不止表面,他若想,能做的事情远比安置百姓更多。
可是,大云景元帝都懒得理会的,遍地成灾的流民,在刀枪前先死于饥饿混乱的百姓——他姬幽冥看到了,还愿意不以名利为重,以强者姿态阔步前行时,低头看看脚下卑微的蝼蚁。
光这一点,姜羲就觉得,姬幽冥是有仁慈之心的。
这也是一个合格帝王该有的东西。
更是如今长安太极宫金殿龙椅上的景元帝,根本没有的东西。
这份仁慈,才是促使姜羲下山,并作出选择的真正原因。
“不过在那之前。”姜羲压着唇边笑意,意有所指地在身后云州城池鳞次栉比的建筑目光扫过,“是不是该解决偷窥的小贼什么的……”
姜羲话音刚落,姬幽冥便挥袖甩出一道疾风。
原本藏匿在屋檐之后的某道黑影纵身而起,艰而又险地避过那道攻击,被黑布挡着的年轻面容惊惧地望着姬幽冥。
要不是他反应够快,已经被面前这个男人挥手杀死了!
“好像不止是个小贼。”姜羲在姬幽冥身后凉凉开口。
说罢,她先动了手,把藏得更深的那人给逼了出来。
姜羲眯眼:“原来还有个老贼,宗师老贼。”
被姜羲逼得露面那人,并未像他身边年轻人戴着黑布,许是自信让他认为可以出入云州城池如无人之境,毕竟那身气势含蓄内敛,已有收放自如的返璞归真境界,显然已是宗师级别的高手,当时能堪为敌人的少之又少。
所以,当他被姜羲这个瞧上去纤弱无力的美貌少女,随随便便一手便逼出藏身之处的时候,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姜羲语气实在是轻佻散漫,压根儿没把对方放在眼底。
蒙着黑布的年青男子按耐不住,指着姜羲便呵斥出声。
可这一开口,那拗口强调便再也遮掩不住身份——
“北越人?”虽然已有预感,可预感被证实,姜羲还是讥诮哂笑。
老者知道不好,大云北越两军交战,一个北越总是却出现在了大云的云州城里,要说不是来打探军机的,谁信?
这下好了,面前两人气势实力都不逊色于他,反倒是他身边还有个累赘成了拖累……预定计划没完成,反而先招来了大麻烦不得不提前离开,老者怒火中烧,在心里大骂弟子的愚蠢。
但老者同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自以为信心满满的一行,现在变成不知能不能安全脱身离开,老者的心情糟糕透了,甚至做好了抛弃愚蠢弟子的打算,随后便抢先向着姜羲两人出手!
姜羲衣袍凌风而动,她哂笑地看看着老者对她出手。
这是觉得她更好欺负吗?
觉得好笑的姜羲,随意抬手回击,轻描淡写得像是顺手拈起一朵花。
反观老者,胸腹宛若被巨石击中,整个人倒飞出去,砸碎屋檐砖瓦无数。
哗啦啦的瓦片不断砸在地上。
动静立刻惹来城里巡逻的将士。
等他们如临大敌跑来声音所在之地的时候,却只看到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啪地狠狠砸在地上,溅起满地的灰尘,又一动不动。好在胸膛还有微微起伏,人没死,就是晕过去了。
扯下黑布一看,嗬,还是个北越人!
“带走!”为首将领挥手呵斥,却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叫来更多的人,对黑衣人出现的附近进行了严密排查。
可惜,一无所获。
“可惜。”姜羲遗憾地看着冷月悬空的方向,“倒是让那老贼跑掉了。”
“能有这般实力,强弱不说,逃命必是一绝。”
姬幽冥正色说来的一番话,姜羲觉得很有道理。
“也是。”她赞同道,“不过,这北越未免也太嚣张,都派宗师出来了,是打算跟大云彻底撕破脸皮吗?”
姜羲知道,这个世界是有江湖,有高手,有宗师的。
强大者,万军之中取将领首级如探囊取物。
这些内功高手,数量虽然稀罕,却也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他们这种超然普通人的战斗力,不允许随意插手寻常战争。特别是宗师这样的大高手!
违背者,必然遭天下围攻。
结果就在今晚,这个北越宗师打破了规矩。传扬出去,跟大云的宗师也就是不眠不休的死战了!
姜羲不知,姬幽冥却是心知肚明:“看来,又是那金墨的手段。”
姜羲有些捉摸不透了。
这段时间她也收集了不少关于北越以及那名神秘莫测的大王子情报,可那大王子金墨,在北越王庭也低调得厉害,鲜少与人来往,给人的印象便是不受宠、病秧子等等负面标签,要想从里面挖出有用情报实在艰难。
就算半年时间,姜羲查出的资料也与姬幽冥当初所说没有太大出入而已。
她对金墨认知不够,听了姬幽冥的话还是惊讶:“他就如此的肆无忌惮?”
“知道没有底线的疯子吗?说的就是金墨。”姬幽冥精辟地点评了金墨的内在,毫不留情道,“他披着斯文君子的皮,看着谦逊有礼,进退有度,实则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说着,饶是姬幽冥深沉的性子,也有些压制不住的怒火:
“当年,消失在长安的江南大儒,就是被金墨捉去当了先生,等金墨学完那位大儒的一身学问,自认出师后,便果断杀了他的先生。”
姜羲跟着沉默良久。
才道:“果然是个禽兽。”
“听闻那大儒,死前还赞扬金墨天赋卓越,是他教出来最优异的学生,满心以为能够功成身退,落叶归根。”
谁曾想,就此客死异乡,还是死在他口中的优秀学生手上。
姜羲皱眉:“但此次出战,北越大军里应该没有大王子金墨。”
“可他还是来了。”姬幽冥遥遥望着云州城外,远处山下驻扎的北越大军,星星点点的火把照亮了夜色里它的存在,却时刻充满着未知的危机感。
你是为何而来呢?金墨。
……
“失败了?”金墨慢吞吞地抚摸着手上典型大周纹饰的古玩玉佩,玉佩表面已经在常年摩挲下,生了厚重包浆,在金墨那双修长双手里辗转翻侧,一下一下,有条不紊。
就跟将它把玩的主人一样。
寻常人面前高贵超然的宗师高手,此刻却像个谦卑的仆人一样,在金墨面前惶恐地低下头,请求大王子宽恕他的无能。
金墨轻飘飘的目光落在老者身上。
“算了。”他突然笑了,往后一靠,“败了就败了。”
本来他也没抱太大希望。
何况根据老者的描述,他已经大致猜出遇上的两人之一,是与他争锋相对多年的幽冥太子。
遇上那人,会失败并不奇怪。
他更好奇的是,与幽冥太子在一起的少女又是谁?
什么时候,大云又有了这么年轻的宗师级别高手?
……
与此同时,在夜探云州的北越人被抓住后没多久,这个紧要军报也惊动了刺史府里的萧北秦。
他本来独自坐着喝闷酒,翻来覆去地看女儿幼时的玩具。
也不知道他日夜惦记着、以为早就恨极往生的女儿,就活生生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假山后,纠结着要不要找出来见他一面。
萧红钰反复斟酌,还是放不下心头的那点牵挂。
她就要迈出那一步了——
“父亲!”
萧红钰一惊,倏然看向声音传来方向。
器宇轩昂的男人大步而来,这段时间的养尊处优,倒也当真养出了几分世子的尊贵气度,看上去与半年前含蓄斯文的模样截然不同。
是萧维啊。
萧红钰立马收住了迈出去的步子,那些柔软的心思也跟着僵硬了。
然后她就听到,萧维语气匆匆地提起在城里抓到了北越人的斥候。
喝得半醉半醒的萧北秦一听,整个人迅速清醒大半。
他直接唤来人,在井里打盆刺骨凉水,将脑袋埋进去些许时间后……豁然清醒,连眼神都跟着灼亮不少。
“去看看!”
以为固若金汤的云州混入了北越人——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行军打仗多年的萧北秦,甚至背后意义重大,很可能这点微末小事就能决定这次真正的胜败与否。他也没敢耽搁,井水洗去酒气后,大步匆匆地往外走去。
萧北秦走得急,也没在意萧维跟没跟上。
倒是暗处的萧红钰,亲眼看到萧维落后几步,来到萧北秦曾坐过的石桌旁,将萧北秦没来得及带走的玲珑小鼓拿起来看了看。
“嗤。”萧维轻蔑地哼了一声。
随后就像是丢出什么脏东西,无所谓地扔在桌上,转身离去。
萧红钰悄然握紧拳头。
等萧维离开很久,庭院里静悄悄再无半丝动静。
萧红钰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靠近了萧北秦坐过的那张石桌。
珍珠红色的玲珑小鼓,就那么可怜兮兮地丢在桌面上。
本就是十几年的老物件,还被萧维随意对待,边角处都不慎磕掉一块漆,斑驳痕迹就像是嘲笑的大脸,明晃晃地瞪着萧红钰,写满了讽刺。
她没忍住,将那支小鼓拿了起来。
她可惜磕掉的漆,又可笑现在的流连。
‘不是都说要对自己放下了吗?从此不再是萧红钰,而只是阿钰!’
她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时出了神,连有仆人的脚步声传来也没注意。
忽然一阵白色的风掠来,在仆人迈进庭院之前,卷起萧红钰重新藏身到了假山后。
前后一瞬之差,萧红钰与姜羲刚藏好,就有人进来了。
安安静静地收拾起了桌子。
而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萧红钰,忍不住瞪大眼睛。
待那仆人离去后,她才稍稍松气。
“差点被发现。”姜羲呼了口气,“幸亏我来得及时!”
萧红钰怔怔地望着手里抓着的玲珑小鼓。
然后,将它揣进了怀里。
“走吧。”
“见了你父亲吗?”
萧红钰摇头。
“他太忙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父亲总是那么忙的,比起妻女,还有很多事情排在她们前面。
这点认知,就像一盆冷水泼在萧红钰头上,瞬间打消了她的所有念头。
萧红钰这次态度坚决,姜羲也就不好继续劝说。
“那就走吧。”
时间不是还长着的吗?
……
在姜羲和萧红钰离开云州之前,萧北秦的那一面到底没有见城。
是姜羲萧红钰停留的时间太短,没想到姬幽冥会在短短时间里就帮云州解决了断粮问题,也让两人没有了留在云州的理由。
也是萧北秦太忙,混进城池的北越斥候以及突然解决的断粮,还有军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让他忙得脚不沾地,连刺史府都没来得及回去,更没有机会发现他女儿的玲珑小鼓不见了。
那只小鼓,被萧红钰的手握着,珍惜地藏在衣服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缅怀,与萧红钰一起,随着姜羲踏进了南下路程。
路上在大黑林稍作停留,等计星带上新晋出路的螭龙卫六人,还有死活要跟来的阿花大白,姜羲便率领一行人踏上了继续南下的道路。
这一次的目标是长安。
阔别半年,她终于回来了。
离去时轻装简行,回来时也是低调无声。
踏上长安地界的那一刻,姜羲忽然想起什么。
“忘了告诉你,我在长安还有其他身份。”姜羲迎上萧红钰困惑目光,“红钰,好久不见。”
“元……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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