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践更,二月回还,今天是旦回里的日子。
李恪步出闾门,搭棚远眺。
在小道的尽头,田典妨推着板车,旦也推着板车,板车上堆着高高的物件,上面盖了蓑衣茅草,远看也辨不太明白。
可是李恪明明记得他们走的时候是轻装出行,怎么践个更役而已,竟然满载而归了呢……
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小道上很快出现了第三道身影,窈窈窕窕,小小巧巧,她雀鸟般从旦的身边奔跑而过,只在空气里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进展好快啊……
李恪偷偷翻了个白眼,笑着迎了上去。
“恪,你怎知我此刻回来?”旦放下板车,奇怪问道。
“我如何能知道你几时回来?自然是食过饔便在监门处等着,省的你无人接风,心中愤懑。”
“你竟在闾门等了半日?”
李恪笑着摆了摆手,看到武姬在田野中转了一圈,正捧着几枝山花,倦鸟归巢似飞了回来。
“不说这个,我该如何称呼那位?阿嫂,舍人,还是玉姝?”
旦红着脸吭哧半天,小声说道:“她长你一岁,叫阿姊便好。对了,她此来是为入籍里中,阿嫂什么的,休要再提。”
“休要再提啊……”李恪调笑一声,转身便对着武姬一记长揖,“武阿姊安好。”
武姬红着脸避到旦的身后,眼神飘忽躲躲闪闪:“恪君是吧?多日未见,别来无恙。”
李恪含笑点头:“旦,也不知怎的,明明才是春日,我却忆起一首夏歌。”
“甚歌?”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dài)其吉兮。”
旦和武姬同时败退,连板车都顾不上,双双落荒而逃。
李恪这才肯放过这对奸情热烈的狗男女,迈开步,迎向田典妨。不知为何,明明是一道回来的,田典妨却刻意拉开了距离,就像要给自己的儿子创造良好的约会条件。
暖风拂面,送来一阵……恶臭!
李恪猛地停住了脚步:“妨叔,你车上装了何物?”
“车上……”田典妨的表情凝重,嘴唇蠕动,欲言又止,“此事说来话长,亦与你有关联。厉君在哨所吧,我们一道去上典处,到时你就知道了。”
……
三人一车一同趋往里典宅邸,一路上恶臭飘散,乡里们聚在道旁,窃窃私语。
半刻之后,里典服急趋进门,脚步未稳便急声问道:“妨君,你是从何处捡到的尸首!”
田典妨车上拉的是一具尸首,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劳戾的尸首。
他这会儿平躺在院子正中,身上盖着草席,因为天气湿暖,已经开始肿胀腐烂。作为里中对各类外伤最熟悉的人物,监门厉当仁不让地担负起尸检的重任。
田典妨看了李恪一眼,抱拳回答:“秉上典,我在回里途中偶感内急,便一人去了道旁,恰巧发现了劳戾尸首。他身上刀剑、噬咬,伤势复杂,但看上去死不多时,因其乃恪的隶臣,我左思右想,还是带回里中,请上典过目。”
“此时可还有他人知晓?”
“除却你我四人和方才通报的隶臣,暂无第六人知。”
“旦和那随行的女子也不知?”
田典妨摇了摇头:“我自觉事关重大,一路小心避忌他们,便是弃掉板车置物,换上劳戾之事都未曾与他们说起。”
“很好!”里典服喝一声彩,扭头看向监门厉,“厉君,如何?”
“此人身上四处剑伤,一处斧伤,还有两处中箭皆不在要害,另有多处擦痕、磕碰也不致命。若我不曾料错,他当是逃亡多日,力竭而亡,至于噬咬……当时死后遭了兽吻之故。”
“何时死的!”
“不足四日。”监门厉斩钉截铁说道。
里典服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问李恪:“恪君,你所思为何?”
“我之所思……”
里典服盯着李恪的脸,眼睛一眨不眨:“莫有顾虑,此时正是仰仗你聪明才智之时!”
“非是有所顾虑。”李恪摇着头,斟字酌句,“劳力与莽失踪月余,音信尽失,我等只知他们是入了恒山。监门说他身上有擦伤、磕碰,想来是钻山越岭之时留下的。所以我大胆猜测,莽中箭入山,怕是先一步死于山中,接着劳戾一人独逃,从山里逃到山外,直至力竭。”
监门厉和田典妨齐齐点头:“确有可能。”
“只是我想不明白……”
“何事不明?”
“妨叔不知上月里中之事,端月上旬,里中田亩遭了暴民袭击,莽与劳戾为了引开贼人,这才逃进山里。只是追他们的是暴民,又不是死士杀手,为何会穷追上二十余日?”
里典服猛地攥紧了拳头:“你如何能确定他们追了二十余日?”
“这不是明摆着嘛,劳戾满身是伤,却无虐待痕迹,双方显然有过几次短驳,皆被劳戾逃了。若是暴民放弃追赶,何来短驳?若是劳戾摆脱了追兵,又为何不回里中治伤,要一直跑到力竭而亡?”
“你说……是为何?”里典服的声音有些奇怪,似颤不颤,微微发抖。
李恪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坦诚说道:“我想,或是在短驳的时候,劳戾杀了他们一或两人,以至于双方生了不死不休的仇恨。”
“如此倒确实说得通。”里典服长舒了一口气,轻声说,“死者为大,恪君,劳戾有恩于乡里,便由我出面为他厚葬,可好?”
“有劳里典费心,恪却之不恭。”李恪深深作揖,诚心感谢。
安葬劳戾的事情被交给了监门厉去做,里典服说到做到,出了三金作为安葬,这笔钱对一个隶臣来说,确实称得上风光厚葬。
李恪再次向他道谢,等着田典妨给武姬办完入籍的手续,两人一道结伴回家。
“恪,逝者已矣,切莫悲伤。”
“妨叔且安心,劳戾与莽迟迟未归,我早已猜到这种结局,只是有些感叹世事无常而已。”
“也是,劳戾年岁几何?”
“不过才二十二,高奴人士,莽也不过二十四岁,是巨鹿人。”
“家中可还有亲眷么?你田婶其实来信说起过此事,莽与劳戾也是为了护她……”
李恪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他们家在何处,家人何往。妨叔,田婶遇险,他们拼命守护是本分,便是换了我也会如此做,您莫要自责了。”
田典妨长长叹了口气:“祸福不定啊。”
“谁说不是呢……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此事……”李恪猛地停住了脚步。
“恪,你怎地停了?”田典妨奇怪问道。
李恪勉强一笑,说:“无事,我只是突然想起,须弥居中还有些琐事未了,须得从速去办。”
“须弥居又是何物?”田典妨一脸茫然。
“须弥居……制獏行沙盘之处,就在闾左。”
“原来是獏行之事,你速去办,我也得回去沐浴,这一身臭气,叫旦闻见了免不了节外生枝。”
“送妨叔。”
眼看着田典妨走远,李恪转头,快步趋向须弥居。
方才那两句词突然掀开了他脑海中久远的回忆。
去岁十月,官奴登记,田典妨因为不会画像,就把籍册公文一道交到了李恪手里,这件事里中几乎没人知道,就连李恪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他现在全记起来了!
【巨鹿罪奴莽,高七尺四寸,黥,左耳赤红,形如烧伤;高奴罪奴劳戾,高七尺一寸,黥,面门有刀疤两条,长短各一,左目癃……】
莽和劳戾……他们是去岁九月,就该死在苦酒里的官奴!
这件事大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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