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国鄢陵郡的郡府鄢陵城,是一座依着大赤江江岸建筑的伟岸城池。
这座城池并高耸的城墙,整个府城以军营为中央,各种房屋一圈一圈地分布出去——这是典型的拓荒者营地,无声地向每一个来访者诉说当初先行者在此建立城市的艰难。
不过现在的鄢陵郡已经很和平了,因为将边界扩展到了青羊山附近的缘故,所以青羊观弟子们出山游历的时候,往往第一站就在鄢陵郡。
有这群神通广大的修仙者们在暗中帮忙,那些入侵人类社会的凶狠妖兽不知不觉之中就渐渐地不见了,曾经的拓荒者营地也慢慢地繁荣了起来。
不过青羊观弟子们并非凶残好杀之辈,只要不是那种特别暴戾的妖兽,寻常妖物他们是根本不管的——人杀妖,妖吃人,这是天地循环的正理们所要消灭只是那些杀人取乐或者食量极大的妖怪罢了。
所以在鄢陵郡,依然经常会看到妖兽,人被妖兽袭击而死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但鄢陵郡的人们并不在乎——相比各种天灾,各种疾病和盗匪,每年被妖兽吃掉的十个八个人,根本算不了什么。
相反,这些不时出现的危害不大的妖兽们,反而成为了鄢陵郡一道独特的风景,每年都会吸引很多好奇的人来看热闹。
时间久了,人们也渐渐地摸索到了一些妖兽们行动的规律,由此衍生了几个特别的观光项目。
比方说,著名的“大赤江妖兽战”。
此刻大赤江中,一条巨大的红鱼正在和另一条墨黑的水蟒交战,水花四溅,乱流汹涌。
而数以千计的人们就聚集在府城靠近江岸的地方,目不转睛地观看着两只妖兽的鏖战。
红鱼和水蟒,都是大赤江里面著名的妖兽。
它们每年夏天都要战斗一次,争夺江中一处灵气充裕的水眼,希望将其作为繁衍后代的场所。
红鱼和水蟒的数量并不少,但妖兽也是有智力并不会胡乱地战斗,更不可能为了争夺水眼而豁出全族的力量。
它们每年夏天都会进行这种类似擂台赛的较量,双方各自派出强者进行一对一的战斗……这样的战斗往往会持续好几天,因为时间大致固定,所以就成了本地著名的观光项目。
两只妖兽的身材都十分硕大,红鱼略略粗短些,大概有五六丈长短,浑身的鳞片犹如火焰燃烧一边,鱼鳍和鱼尾却锋利得像刀子一样,嘴里的利齿更是寒光闪烁;水蟒约摸有十三四丈,虽然无毒,但庞大的身躯所带来的力量,已经足以产生致命的威胁。
它们在江水里面竭力厮打,而人们则在江岸上看得兴高采烈。
很多人都在为自己喜欢的那一方加油,甚或还有人开了赌局,红鱼和水蟒的赔率大致相等。
大概打了小半个时辰,两只妖兽都有些累了,便暂时停了下来,各自后退。
争夺水眼的战斗是耐力战,短暂的休息,是为了更长久的战斗。
就在双方休息的时候,几艘大船便从港口开出,朝着红鱼和水蟒驶去。
大船上是两只妖兽各自的支持者们将船开到妖兽附近,便把早已准备好的食物扔进水里。
这也是老规矩了,郡府的人们向妖兽提供食物,以保证每一年妖兽们都在这里比武。
红鱼和水蟒从来不袭击大赤江上的人们,相反,它们还常常将落水者救起来送到岸边;作为回报,人们也从不捕猎幼小的红鱼和水蟒,甚至还常常给它们送去食物。
人和自然之间,并不一定总是敌对的。
虽然九州界的不少地方,人类和妖兽的关系非常糟糕,但至少在这些被视作蛮夷的鄢陵郡人们看来,人和妖兽是可以互利共存们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过了一会儿,吃饱了的两只妖兽又重新奋起精神厮打起来,而江岸上呼喊之声也跟着激烈以来,一浪高过一浪。
这是鄢陵郡府每年最欢快的时刻之一,但堂堂鄢陵郡的郡守大人,现在却完全开心的余地。
冷汗从额上和身上不断流下来,将官服几乎完全打湿了。
干瘦的脸上满是汗水,顺着眉毛、鼻子和脸颊缓缓流淌,最后在下巴处低落。
但他却连擦一下都不敢,只是抖抖索索地看着那个一身白衣,和和气气坐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那是本该在二十五年前就被打死,沉进了大赤江的鄢陵郡转运主事易悌! “易……易主事……你没死啊?” “你说呢?”易悌淡淡地笑轻描淡写地问,“我被捆上手脚塞进装着石头的麻袋,然后用铁棒子劈头盖脑一顿死打,直到打得不能动了,然后沉进了大赤江说我死没死?” 郡守的年纪已经不小,在大越国官场上也算是个老资格的。
这二十多年来,大越国官场经历了许多的风风雨雨,但他却始终占着鄢陵郡郡守的位子屹立不倒,可谓是不倒翁。
但此刻这位大越国官场的不倒翁却快要倒了——脸色越来越白,身体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尤其当他注意到易悌身上淡淡的黑气缭绕,注意到易悌脚下并影子的时候,更是颤抖得厉害。
很明显,这易悌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此刻他乃是阴魂不散……或者说成了厉鬼,来找自己索命了! “当……当初的事情真的不是很清楚啊!”他抖抖索索了半天,总算想出了一点解释语,“当初要教训是我管家的主意。
我当时只是点了头,就把这件事都交给他处理了!” 易悌其实早已利用占卜之法查出了当初的大致经过,此刻只是来取个证据罢了。
听他这样说法,便拿出了一张白纸。
这张纸原本是纯白但随着郡守的交代,纸上便开始浮现出字迹——郡守说什么,纸上就出现什么字,宛如有一支无形的快笔,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了下来。
等郡守在威压之下将当初贪赃枉法、谋害易悌等一系列罪行都交代清楚之后,易悌便点了点头,手指一弹,那张白纸悠悠地飞到了郡守的面前。
“画押吧.”
郡守看着那张记满了自己各种罪行的白纸,想想后果,对于厉鬼的恐惧便弱了几分——被厉鬼杀了,是死;可自己的罪行若是都曝了光,难道就不是死吗? 而且就算自己老老实实地交代,难道这厉鬼就会放过自己吗? 将心比心觉得自己是肯定不会放过杀害自己的仇人的! 所以他前思后想,心中的念头就渐渐变了,最后一咬牙,抓住了白纸便要狠狠地撕碎。
但任凭他用尽力气,那张薄薄的白纸却依然纹丝不动,简直比最坚韧的熟牛皮都更加结实! 郡守连续用了几次劲,最终整个人软了下去,再也提不起丝毫的反抗之心。
这次他老老实实地抬起手来,在白纸上按下了指印,然后提起不知何时出现的笔来,签字画押。
这件事做完整个人便瘫了下去。
不管厉鬼会不会杀总之他已经完了! 过了一会儿,夏日的太阳渐渐地让府衙里面恢复了热气,而郡守也慢慢地回过神来。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瘫在地上,而是坐在府衙的书房之中,面前的桌子上,还摆着本郡几个大户送给礼单。
这是为了今年秋税送鄢陵郡是产粮大户,每年的秋税都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而他每年就在这秋税征收中上下其手,一边帮助大户们逃税,一边用许多陈米换掉税粮的新米,然后变卖成金钱。
短短的三十年郡守已经攒下了在整个大越国都能称得上一号人物的巨额财富,就算此刻辞官回家,也可以保证子孙几代都吃穿不愁了! “刚才那个……只是梦吗?”郡守疑惑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左右张望。
他看到不远处一个差役真倚着墙壁打瞌睡,便将其叫了过来询问究竟。
“什么人都啊。
这书房里面不是只有大人您吗?”差役疑惑地说,“您不是不喜欢别人打扰吗?所以小的一直都在这里看不让人去打扰您啊.”
郡守皱起了眉头,缓缓地走了回去。
莫非……当真只是个梦吗?可为什么会梦到死了二十五年的易悌?这梦真的太古怪了! 他暗暗打定主意,等一下就出门去郡府里面的寺庙,找行的大和尚问个签,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至于易悌时候却已经来到了郡府外面的墓地,在一处也还算整齐富贵的墓前站沉默不语。
吴解走了过来,看到那墓碑上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
“这是谁?” “就是当初派打手追杀人.”
易悌笑了笑,说,“当初他是郡守的管家,得知我带伤进京想要告御状之后,就派自己的妻弟带着一帮打手在大赤江里追上了我。
我被他们打得昏死过去,然后扔进了大赤江毁尸灭迹.”
“结果呢被路过的周师叔救下,不仅没死,反而成了仙门中人。
而他却死了……你看看他墓碑上的记载,就在我拜入仙门之后的第二年就死于热病,死的时候连四十岁都不到.”
吴解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易悌那平静的模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惊讶的不是当初易悌死掉,而是易悌说这件事时候云淡风轻的表情。
这表情中半点怨毒,只有淡然。
看上去,易悌居然真的不在乎了?! 这可是杀身之仇啊!他怎么能够就不在乎了呢? 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等了二十五年.”
易悌淡淡地说,“二十五年的时间,足以将我心中的怨恨渐渐洗去……大师兄知不知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吴解自然摇头实在不明白易悌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的深仇大恨,根本等不了那么久。
只要确定自己已经有了足以报复的力量,立刻就会动身去报仇——这样的仇人不杀,念头如何能够通达! “我一开始也是想要修仙有成就去报复甚至还想过要灭相关等人的满门!不过当初在拜师之前,周师叔安排了很多事情来磨性子,磨啊磨啊,那股怨恨就小了很多……” “咦?当初你所经历的种种事情,其实是周师叔特别安排来考验吗?” “也不能说考验,只是一种磨练吧。
砍柴为生,是让我锻炼身体,同时习惯贫苦的生活,摆脱奢华之气;符兵力士时不时来打我一顿,其实是为我疏通血脉,也是在打磨狷狂之气……周师叔说了资质很高,可一个人想要修仙有成,最重要的是心性而不是资质。
那段时间,就是在为我改善心性.”
“……我当初还以为那些打是你家族里面派来保护人呢……” “易家的人早就当我死了,怎么会还派人来保护我呢?你想多了.”
易悌苦笑一声,“我当初想要举报贪官,家族就不赞成。
为此我跟家里翻了脸……后来死讯传出去,想必他们也松了口气吧……” 吴解顿时有些尴尬,急忙转换了话题:“因为当初磨过性子了,所以你就改变了主意?” “我后来修炼有成之后,渐渐改变了想法……”易悌平静地说,“我如果当时回去报复,报仇肯定是没问题但只怕心中怨气积累,会杀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仇人多也好,少也罢,该杀的就要杀!” “大师兄你是个果断坚决的人,但我不是。
一想到要杀很多很多的人心就软了——而且觉得这对修炼也不好.”
易悌叹“所以我盘算了一下,决定等自己炼罡有成之后再去报复.”
“这也太迟了吧!” “是啊原本估计,等炼罡有成,怎么也要过了三四十年。
到那个时候仇人大概都已经死了,这仇怨也就不了了之。
岁月替我消灭了他们,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可是我没料到,仅仅二十多年就炼罡有成了.”
易悌忍不住叹了口气,“结果我就在犹豫,考虑自己是不是要再等等,等到凝元境界再说.”
“从炼罡到凝元,那得好几十年吧。
除非仇人长命百岁——一百岁还不够,可能要活到一百三四十岁——否则他们绝对没机会再见到你了.”
吴解摇头,“这就等于不报仇了,没意思!” “是啊思考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来报仇吧!”易悌的表情依然很平淡,一点都狰狞仇恨之意,“既然我炼罡成功的时间比我预计的早了很久,那大概就是天意。
是老天都要让我来报仇吧……” “可你这一路走来,一个人都没杀.”
“杀人只是最低级的报仇手段既然要报仇,就要做得干净,做得漂亮——我当年念念不忘的就是整顿吏治这件事它看得比性命更重。
现在足够的本领,又有一个不错的理由,干脆就把两件事一起办了.”
“报仇也好,除害也罢,索性一起做了就好.”
吴解点了点头,支持想法:“说得对!我们修人是应该为人间做好事报仇,只是个人的事情;但整顿鄢陵郡的吏治,为百姓带来好处,却是千千万万人的事!能够把两件事一起做了,很好,非常好!” “鄢陵郡这边的消息也收集得差不多了,相关的人……还有一个要处理.”
“谁?” “当年的巡查御史。
我原本已经将鄢陵郡官员层层勾结、欺上瞒下、贪赃枉法的事情报告了按说他应该调查一番,然后奏明朝廷处理贪官的……但是这么做,即使得到了我失踪的消息也任何的反应.”
易悌叹了口气,“我要去找到问问他为什么.”
“……老夫当初的选择并错.”
面对乘着夜晚阴风而来的白衣厉鬼,那个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退休御史半点的恐惧之色,“你死了,诚然是国家的损失,也是你个人的大不幸。
但如果你当初的揭发真的成功了,那受到伤害的人只会更多!” “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
易悌冷冷地说,“一个人受了伤,伤口化了脓,必然是要切开排脓的。
如果只是一味地捂住伤口,结果多半是伤口溃烂,不治而死.”
“你是受害的人,自然这么觉得。
可我不这么看.”
老御史一点让步的意思都“这些年来,鄢陵郡依旧太平,老百姓的日子也过得不是很差。
你只看到了那些人的贪赃枉法,却看到他们治国的能力……在我看来,贪官不可怕,只要能力,能够把地方治理好了,贪就贪呗什么大不了!” “你身为御史,就是如此对待朝廷的重托,对待陛下的信任吗?” “当然!我是御史要用自己的眼睛来看,用自己耳朵来听,用自己的脑袋去想!他们贪赃枉法,这是事实;他们杀害这也是事实。
如果按照朝廷的律法,相关的人都得死.”
老御史冷哼一声,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杀了他们,到哪里去找一群有本事的人继续把事情做好了?” 易悌皱起了眉头。
“我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要杀也无话可说.”
说到死的问题,老御史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露出了几分软弱之色,但随即又重新坚定起来,“可我绝不认为自己当初的做法是错的。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对于鄢陵郡的百姓来说易悌是生是死并不重要,那些官员是否贪赃枉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国家能够稳定,百姓能够安乐.”
“为了这些可以昧良心,可以对你用性命收集的那些证据视而不见,也可以对死视若罔闻.”
老御史的脸上依然冷峻,犹如当初易悌向他报告时候的那样,“我相信选择是正确的!”“易悌承认我不是个好人。
可我做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忠于国家,才真正利于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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