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残月高悬。建筑和山体的阴影里,差役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一道人影倏忽而过。
叶臻没有回寒轩,仍是在望川楼四处查看。她用不同的速度从各个方向来回上下,不时停步凝神回忆思索。
子时刚过,当景宏还在苦苦劝众人先回家安歇时,叶臻来到了二楼一处平台,这便是她刚才与玄天承约定好的地方。
平台悬挑在绝壁之上,与正门方向相背,斜上方就是天字一号包间的窗户。脚下大约五十丈的距离,正是沅江支流澧水。崖壁近乎垂直,上生矮木岩草,飞鸟难渡,景观却是极佳。此时夜幕笼罩下,只看见漆黑如墨的江面和两侧险峻的山峰。
玄天承长发微微潮湿,衣角粘上了草屑与湿泥,走过来时留下一串泥泞的脚印。叶臻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虽然也挺狼狈,但至少脚底是干净的。他这是去了哪儿?
“有什么发现?”她问。
“时间。”玄天承说,“以望川楼的地势,无论是从前面走石阶上山还是从后山直接翻上来,都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后山基本是绝壁,即便是我也不能直上直下。”
叶臻表示赞同,比划道:“我刚刚试过,以我的轻功,从前面上来,最快数三十个数到大门。后山应该需要九十个数——还需要事先准备绳索。我没绳子,下不去。其他方向所需时间介于两者之间。你轻功比我好,应该还要快一些?”她询问地看向玄天承。
玄天承点了点头,说道:“最快也是要二十个数。不可能再快。”
叶臻沉声道:“藏在半路也不可能。我和舒安上来的时候几乎是沿山盘旋而上,这山峰各处植被并不茂盛,藏不了人。而且望川楼四通八达,夜间又灯火通明,杀手无论从哪里上来,都很难避开所有人视线。从灯灭到第一批杀手动手间隔不足五个数,这个时间不足以让他们从任何一个方向闯到大堂——整座建筑的最中心。所以,第一批杀手如果不是都会瞬移,就是提前潜入了楼内。”
“是那些舞女!”她脱口而出,懊恼道,“寻常舞女怎么可能有灵力?灯灭后她们就消失了,无人再见过她们。”
“舞女?怪不得。”玄天承拿出来一枚耳环,“刚刚天字一号包间里找到的。如果不是你们家那些小姑娘的,就应该是舞女的了。”
叶臻接过来那枚耳环,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了会儿,摇头说:“舞女耳环什么样子,我不记得了……不过阿戌小采雅诗,她们三个没打过耳洞。”
玄天承点头,又说:“包间的香炉里被下过软筋散之类的药物,留下了药渣。这种香气息非常淡,和血腥味混到一起,你当时可能没发现。”
“怪不得,他们都有灵力在身,却全然没能反抗。”叶臻眉头紧蹙,“可除了舞女,第一批刺客藏在哪里,才能做到灯灭五个数之内开始动手?他们又是哪里来的刀剑?”
“如今望川楼掌柜和小二都被控制,不然,我们可以去问问今晚顾客中是否有江湖中人。”玄天承沉声说,“或者说,是否有青城山弟子。”
“我会想办法,让景大人出面去问。”叶臻声音低了下去,“那些舞女,我应该能发现的!要是我早点发现就好了!我还在那里跟人聊天……我特么怎么就那么蠢呢!”
“阿臻,这不能怪你。”玄天承过来扶住她的双肩,温声道,“你已经很敏锐了。”
叶臻垂首不语,狠狠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片刻恢复寻常,沉声道:“城南翠衣班……魏平当时为什么要告诉我翠衣班呢?”
听到“魏平”,玄天承微微拧了拧眉,说道:“既然如此,翠衣班也得去查。”
“好。明天就去。”叶臻点头应下,又沉吟道,“不过,第一批刺客是如何离开的,又是怎么带人质上的船?”
玄天承看向崖壁上那些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细丝,一时没有说话,眉头微微蹙着。
“对了,伞!她们跳的是伞舞,每个人都有一把伞!泼墨山水……”叶臻飞速地回忆着,有些兴奋地说道,“我用掉的那把伞,是一样的泼墨山水图案!所以包间里会有伞!那些伞原本是留给剩下的刺客撤退的。”
“一把伞最多够两个人一起下。按你所说楼内刺客众多,她们既然要一起撤退,还要带着人质,伞不够用。”玄天承摇头指出问题,“你可还记得房间里剩了多少把伞,原来又有多少个舞女?从人数上看,不是所有人都是靠伞下去的。还有一点,第二批杀手是怎么上来的?结合不同人的证词,他们至少有四五十人,是从后山方向来的。但后山是绝壁,连我们上来,都需要绳索。”
“说的也对。”叶臻眸光黯淡下去,蹙眉看着所站平台下近乎垂直的崖壁和宽阔的江面,思索道,“可是,绳索也需要事先从上面挂下来呀!我和舒安来的时候能够看到这面峭壁,那会儿我们什么也没发现。绳索……在舞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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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承点头:“那应该就是这样了。”
叶臻拿手比了比,迟疑道:“可是舞女衣服那么薄,好像藏不了绳子。”
玄天承挑眉:“如果绳子也很细呢?”他旋即翻身出了平台,单手抓住栏杆的下半段,悬在了半空,而后轻轻一跃,便轻巧地贴在了峭壁之上,左手似乎抓住了什么,又好像只是虚虚贴在岩石上。
这时一阵风拂过,光影中忽然出现一根细如毛发的丝线。叶臻瞪大了眼睛,慢慢看出些眉目来,却只是抿嘴笑道:“侯爷好身手。”
玄天承浅笑,向她伸出另一只手:“来。”
“做什么?”叶臻眼角跳了跳,撇嘴道,“那是人家留的绳子,你也不怕半路断了。”
“断不了,我刚才试过了。”玄天承这时露出几分少年的潇洒来,使劲地扯了扯那根细细的丝线,“你看。”
叶臻其实已经被勾起了兴致,嘴上却还是说道:“你确定你稳得住?好歹自己绑条绳子吧。”
“你那么轻,没事。”玄天承笑说,素来沉静如水的眼睛里闪着亮光。
叶臻当下不再犹豫,学着他的样子翻了出去,左手抓住栏杆,身体完全悬空,右手抓住了他的手,挑眉看他,“那我真松手了?”
“来吧。”玄天承语气沉稳,目光温和,抓着她的右手微微用力,“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他干燥温暖的掌心传来的力量,让她一瞬间心跳如鼓,耳根微微发热。几乎毫不迟疑地,她松了左手,身体骤然失重下坠,又被他迅速捞了起来,向上一带。
叶臻顺着他的力道,被他一把揽住腰身,脚下踩住了一块微微突出来的石头,稳住了身子。低头看见一块碎石直直坠下,落向五十丈远的江面,不由吐了吐舌头。还好她来往留仙谷走惯了海上风浪中晃荡的光索,不然光是在这里向下看就要眼花腿软了。
“刺激。”叶臻噗嗤一笑,右手抓住了一根藤蔓,抬起头来看他,“看来,你早就发现了?”
崖壁上风大,两个人的头发和衣服都被吹得猎猎作响。
玄天承这时放开了一直护在她腰间的右手,微微倾身帮她挡住大风,示意叶臻看向他左手一直握着的那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附耳说:“这应该是传说中的‘长相思’——正是取相思不尽不绝之意。注入灵力后,能够自由伸长,细如毛发便能承千斤之力。几个时辰后灵力消散,线便随即融化,不会留下痕迹。”
叶臻第一次听说“长相思”,有些发怔,不由伸出手去触碰那根细线。那线既轻且软,末端随风飘在空中,看不到尽头;握在手中甚至没有感觉,看起来是如此脆弱,实在不能让人信服能够承载几个人的重量。她微微侧转头,脸颊就擦过了他的鼻尖,不禁耳根一红,“……所以说,他们是扯着这根线上下的?咦,这线居然能自由滑动……是滑索!”
“对,滑索。”玄天承点头,又说了心中的猜测,“我刚才见了‘长相思’便想到,或许是第一批杀手挟持着人质跳下去,正好把第二批杀手拉上来。舞女虽然身体轻盈,但加上人质的重量,完全能把杀手拉上来。”
“的确行得通。不过,线的支点在哪?这些木结构能受得住几十个人的重量?”叶臻思索道,“而且这么说来,第二批杀手应该是从这里进望川楼的。可他们分明是在我进包间一段时间后才刚刚上楼。”
“望川楼建在山崖上,所用材料承重能力极好,远超寻常建筑。只要支点分散一些,完全能够承受。”玄天承用下巴指了指正上方那扇窗户,“喏,天字一号包间在我们头顶。看见窗棂上那点闪光了么?那就是一个支点。”
“也不怕把窗户卸下来。”叶臻咂嘴道,想到他们现在相当于就是借着细线挂在窗棂上,不免微微打了个寒噤。
“放心,摔不着你。”玄天承看出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至于第二批杀手么……你说他们有四五十个人,天字一号包间的窗户不大,他们是来搅乱场面的,不可能也没必要同时通过这里进入望川楼。我猜测,因窗口狭窄,第一批刺客跳下时有先后,第二批刺客上来时便也有了先后。你不是说,你当时进来时房内有三个刺客么?那三个人应该就是通过窗户进来的。剩下的人太多,应该是从那边进的望川楼。”他说着,努嘴指了指脚下斜后方位于一层半的另一个大平台。
叶臻借着微弱的光看过去,眼睛一亮,说:“等我一下。”
不等玄天承反应,她便拽了根细细的“长相思”,往那处平台荡去。
她足尖一点崖壁,稳稳落地,不由又惊诧地看了眼手心的细线:天下竟还真有这样神奇的物件?
江风潮湿,春夜凝了露,果然留下了痕迹。她收拾心绪,蹲下身在平台上四处查看,说道:“几十个人的脚印,都叠在一起了,不过……鞋底花纹很熟悉。”她猛地站起身来,差点一头撞上他的下巴,连忙后退,”哎?你怎么也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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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承扶她一把,抱臂浅笑道:“不下来,在上面颤颤巍巍地吹冷风?”他低头看了片刻,默了一下,说:“是宁寿宫侍卫的鞋。”
叶臻一愣,皱眉道:“这个你可以不用告诉我。”
“这算重要线索。”玄天承拧眉,“不过,宁寿宫侍卫中有大半都是陈家的人,陈婉宁持有能够调动侍卫的令牌。”
“就算你说‘全是陈婉宁的人’,我也相信嘛。这么实诚,倒让我好生惭愧。”叶臻嘟囔,又有些感动。
“那会误导你的判断。”玄天承目光沉静且坦荡,看着她说道,“阿臻,我也是来找证据的。某种程度上我比你更希望张烨是清白的,但这不是我在你面前为他矫饰的理由。”
叶臻感到受之有愧,却又不可避免地心神悸动,片刻才低头说:“好吧。是我狭隘了。”
玄天承微微侧过头,岔开话题道:“我刚才下去看过,江岸泥沙和水草不是自然的样子,有船停靠的痕迹。如果我没猜错,第二批杀手就在画舫上,就在那段人人自顾不暇的时间,画舫靠过岸。”
“你下去过?”叶臻瞪大了眼睛,旋即了然,怪不得他鞋底上都是泥泞。
她扶着栏杆向下望了一眼,五十多层楼高度下正是夜色下漆黑如墨的澧水。崖壁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落脚之处,一旦下去,一身安危都只系于这根细细的线。她忍不住腹诽,这人胆子还真大,万一这线不牢靠呢?旁边都没个人看着。
玄天承点头,沉声说:“你也可以拽着线下去看看,一会儿我拉你上来。”一边把手中细线的另一端递给她。
“我下去?”叶臻咋舌。刚才荡过一次,她已经不再怀疑这线的结实程度,但是要下峭壁……谁怕谁么,五十丈高而已,还有他拉着呢,刚才他可是一个人下去的。
她掂了掂那根细线,莞尔,“那你可要拉住我哦。”
玄天承点头,她便把线在手上绕了几圈缠紧,扯了几下试了试感觉,便翻出了栏杆,飞身急点崖壁,向下坠去。
失重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狂风刀一般刮在脸上,她却感觉到了许久未曾体验过的自由自在,情不自禁舒展了双臂,拥抱江上湿润宜人的空气。不过,她还记得自己有正事要做,短短片刻的放纵之后就绷紧了身体,全神贯注地盯着极速逼近的江面。
快要坠落到底时,不待她催动灵力稳住身形,线就猛地收紧,让她稳稳停在了水面上三尺高处。离奇的是,这线虽细,绷紧了却不勒手,反倒像流水一样温和流淌。
叶臻晃了晃线以示安全,线便又放下来一些。她抓着线,淌着岸边浅水一寸寸查看,果真看到了船停靠过的痕迹。
她又晃了晃线,很快顺着线便传来一股大力。她身体一轻,顺势飞身而起,急步点在崖壁上,不过三四十个数,就回到了平台上。
“怎么样?”玄天承询问道。
“还挺好玩的。”叶臻把玩着那根细线,啧啧称奇,旋即拧眉正色道,“如你所言,船靠过岸。这样的话,刺客上下的方式就算是弄明白了。可是……”
她后退一步靠在了廊柱上,眸光骤然黯淡下去,声音也逐渐低哑,眼里泛起泪光:“叔伯他们来望川楼是临时起意,这场刺杀却筹划精密。即便一知道他们要来望川楼就把消息传出去,也来不及做这么周密的准备。只能是……有人事先做好了局,设法让他们在今天这个时候来望川楼。”
玄天承沉默着。他是早就想到了这一层的,也知道她早晚都会想明白——她不是不知而是不愿想明白,只是一直在找证据,企图证明自己猜测错误,却清醒地看着事实越来越明朗。
他做不出苍白无力的安慰。
“我不愿这么想,可是事实摆在这里,我不得不这么想。”叶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闷闷说道,“我身边有叛徒。只有这个可能。”
“几位先生说想尝尝临川美食,阿戌几个就带他们去了酒楼。”
“可不是呢,还说这回小姐出了公费,就挑了望川楼。”
林舒安的笑言犹在耳畔,叶臻只觉得后背寒意阵阵。她身边的人中有叛徒,而这个人恐怕很早就知道了叔伯们的真实身份,又把他们带来了望川楼。
会是谁?阿戌?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
叶臻慢慢捏紧了拳头。
玄天承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换个思路,幕后真凶想要做什么?若单纯是为了除掉叶家,大可直接让舞女在包厢中杀人,为何偏偏要大费周章运到画舫上再杀?”
叶臻睁开眼,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玄天承继续说道:“或许是要了却那人所谓‘父母沉江而死’的执念。但若是如此,既然他们已经把人送上了船,为何又要安排第二批刺客?第二批刺客似乎只是要杀伤无辜之人,把事情闹大。而无论是青城山,还是魏平,抑或刺客,都说自己是受宁寿宫指使。别人不提,魏平分明是宁寿宫心腹,除了张烨,没有人能让他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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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张烨在想什么,但是……”
叶臻忽地止住了他的话,定定看着他:“有人想要算计宁寿宫,可又不是那么简单。张烨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而不阻止,或者甚至派出人手参与了——他也想借此达到某个目的。”
两人目光交汇,玄天承看见她眼中的笃定,心中五味杂陈。他别过头去,声音微哑:“也许你说得对。不过……真凶谋求的究竟是什么?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牺牲无辜之人。”
闻言,叶臻垂下了眼帘,难掩悲切。
“无辜之人?”玄天承眸光忽地一亮,有些急切地问道,“阿臻,若你什么身份都没有,不知道任何人的恩怨或者算计,今天晚上,你会看到什么?”
“嗯?”叶臻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狐疑道,“我会看到……什么?”
玄天承解释道:“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今日只是普普通通来此用膳,莫名遭此横祸,你会怎么想?”
“普通人?”叶臻皱眉,沉默着想了片刻,才迟疑道,“恐惧?悲愤?一定要官府给个说法?”
“也许……这是真凶的目的?”玄天承凭栏而立,喃喃道,“逆党遗后尚存于世,带来杀戮;知府畏惧权贵,只图粉饰;宁寿宫挟私报复,勾结江湖势力,罔顾朝廷法度与百姓性命;上位者权力游戏,无辜者受池鱼之殃。”
叶臻想起盛四少爷说的话,还有望川楼前不肯离去的众人,只觉得喉头发涩,哑声说道:“叶家……是想让朝野上下想起八年前的事,想起那些尸横遍野、家破人亡、山河飘摇的日子,揭开盛世的真相,令民众恐慌,人心惶惶?”
玄天承目光骤然露出锐利锋芒:“流言造势,人心开路。如此手段,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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