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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的时间长长短短,说过去一眨眼就过去。
按制每年的九月初九重阳节,帝后都要同登万岁山,但因着过去三年来皇帝与孙皇后气氛迷离,便只是与朝臣们在文华殿举行祭飨天帝与先祖典礼。
今年的这天寅时,阖宫却已经静悄悄地行动起来。皇帝要带周丽嫔与皇子皇女们去城外普渡寺登高赏菊,同去的还有张贵妃。殷德妃留在宫中代掌六宫,施淑妃因身体不适,遂母女俩也留于宫中不去。
皇上登基至今已逾四年余,除却玄武门对面的景山,还未有过如此规模的出宫游赏,因此阖宫的奴才们都尤为谨慎。
卯时要出发,得在那之前把各项需用的都准备安妥。天不亮就起来忙碌,但又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以免吵扰了各宫主位的睡眠。此时东西两条长街上灯笼还未下,幽红宫巷里泛着一盏盏昏黄,宫女太监们怀抱皇子皇女的衣物琐碎,头顶黎明破晓的清光,脚后跟不着地的轻轻来去穿梭。
御膳茶房里也在忙活,熬茶汤的熬茶汤,蒸糕面馒头的、拌凉菜丝儿切果盘的有条不紊。吴全有也青着眼窝起来了,院子里站着两排太监听他训话。一溜黑的、褐的曳撒排过去,排到头忽然一个矮下来,那就是戴着太监帽耳朵把脸遮得窄尖儿大的小麟子了。
个小东西,没她什么事,倒是大早上就嗅着风声跑出来。手上拽着个玉米包谷,小脸蛋精神烁烁,看不见一点瞌睡的样子。
吴全友扫视了众人一圈,末了高耸颧骨瞪她一眼。小麟子嘟着小嘴巴,低头去看她的小哑巴狗。
晓得她不怕自己,吴全友沉声对众人道:“把吃的喝的零嘴的饱腹的都给搁全了,皇子公主们还小,保不准半路得停下来歇息。若是玩疲了,少不得还要住一晚上才回来,庙里的秃子到底摸不着宫中口味,哥几个须得好生伺候着。”
点了十几个懂眼色、干练的太监出来,叫陆安海领头照应。阖宫现在没人能取代这老家伙的位置,几个重要的主位和皇上都出宫,哪儿能少得了他不去。
陆安海问:“坤宁宫那边皇后和皇四子听说也去,要不要也给他们备上一份?”
桂盛这太监心思也忒多,愣是捂到了昨儿晚上才过来吱声,那时宫门都快上钥了,临了也没啥可准备。
只是想不到孙皇后竟然也会在这时候插一竿子,看来到底是皇室人家,紧要关头谁都不能免俗啊。
吴全友心思揣摩着,末了淡淡道:“那就也给备上一份。”
小麟子隐约听到“黄柿子”,巴巴地跟着陆安海也往外走。
太监们和她开玩笑:“可是舍不开你家柿子爷哩?”
都学着她那一开始就认知错误的发音,调侃她对那晦星小阎王爷的热衷伺候。
小麟子可听不出来,虽然上次她主子爷赏她的核桃嚼不动,但他把她埋着的榴莲糕吃掉了。她回来一扒碗,鸡丝剩半盘,底下空空的不剩糖糕,说明他还是很中肯她差事的。她因此忠心不二地护主:“他近日不爱吃咸食儿了,爱吃淡味儿。”
吴全有也不管她,当然是更不想让她与那些个皇子有接触,一把将她拽到身边道:“宫外头都是豺狼虎豹,仔细出宫把你抱走,送去勾栏里头叫你生不如死。”
拽得小麟子一颠一颠,听不懂那勾栏是几个意思,听多了也就把宫外头当成了天大的可怕。
窸窣窣,细碎的步子紧密而轻微地往奉天门前的广场跑。那里已经聚集了三千的禁卫军,停了十数辆级制不同的马车。这时候天已经比刚才亮起许多,带着点秋日的雾气,打头是护驾的金吾卫,已经升为亲军都指挥使的宋岩亲自高坐在马背上领队,着一袭正二品藏青织金妆花飞鱼服,头戴圆顶飞碟帽,侧影英俊而健梧。
身后便是皇上的御驾,再接着是张贵妃与周雅的马车,往后依次是皇女、皇子与宫女嬷嬷的,太监们随在最后步行。
小麟子追着陆安海跑出来,清晨的天雾蒙蒙的,秋风把她的袍摆晃得嗖嗖地响。哑巴狗趴着陆安海的老腿不肯放,陆安海赶它:“下去,下去。”叫小麟子把它牵回去,说自己回宫给她摘黄柿子吃哩。
三皇子楚邺正往这边走过来,那哑巴狗瞅他一眼,又呼啦啦窜到他脚边撒欢去了。
当年那雪白的毛发已经变得土黄,想来这三年未曾洗过一回澡。楚邺任由它绕着:“去,陪你主子玩儿去。”倒也不踢开它。只把一旁的二公主楚池嫌弃得乱躲,叫锦秀赶快来把它轰走。
楚邺只好踹了它一脚,这一撇头,就看到对面站了个四岁的小太监。穿一身略宽的墨青色小曳撒,垮垮地环着个小腰带,脸蛋白嘟嘟的。虽然楚邺很守承诺,后来再没去看过那个破院子,但他一眼就认出来是当年的那个小娃娃。
便笑问道:“你叫小麟子?”
九岁的他生得依旧苍白中带着俊美,些微羸弱,却兀自隽挺。
“嗯。”小麟子莫名亲切,点点头,指着狗道:“你喊它努努,它是只哑巴,整天‘呜努呜努’。”
她的声音细而清脆,听着叫人心坎里舒适。楚邺是很欣慰她能长大的,便对她道:“你把它扯过去吧,它认得我哩。”
小麟子过去扯,扯了老半天那狗才肯回来。锦秀正要过来轰赶,便只看见一道矮矮的四岁小背影。她倒是也没多想,就笑笑着把楚池扶上了马车。
二皇子楚邝看了眼小麟子,微勾唇角:“是四弟的小心头好?”
楚邺抬头:“二哥知道?”
楚邝哼了一声也不说什么,见那边小麟子正好回头,太监帽耳朵下两只乌眼睛明亮,樱桃小口儿红红的,天生一脸好欺揉的小奴相。他便勾唇对她迷离一笑。
他生得是一种英武的美,眉宇间有冷鸷,将满十二岁的身型已具少年的清朗。小麟子被看得莫名脸红,待一回神,那几个小主子已经上了马车。
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出了东华门,转瞬整个皇城的清晨又恢复了寂静如初。
卯正的时候,坤宁宫的孙皇后也要出发了。因为不想打扰前面,她这边是静悄悄的。梳妆打点完毕,站在交泰殿前的空场往下望,这会儿眼看天已大亮,六宫里却是静悄悄的,她有些奇怪,却也并不多问,叫桂盛去顺贞门外张罗,待三个孩子聚齐了就出宫。
楚邹激动了一宿没睡,天微微亮就爬起来收拾,等到带着他的鱼竿盒子从坤宁门内走出来,顺贞门外的两排长房中间已经备了三辆马车。一忽而大公主楚湘也来了,穿着荷花刺绣的粉色凤尾裙,看上去青春漂亮,因着难得出宫,脸上平添了几许鲜活的女儿气。见楚邹对她笑,脸颊微微赧红,上了母后的马车。
皇长子楚祁已先行入了后面的车厢,楚邹一掀门帘便看见他端端地坐在里头。已经十三岁的楚祁依旧是那般隽雅高华,只是眉宇间比之从前沉默,脸庞因着目光的空寂而显得柔和了许多。
楚邹低声叫了句:“皇兄。”
唔。楚祁默默应了,睇了眼他手上的钓鱼竿,又道:“趁天色还早,这里就你我兄弟二个,趴着再补一会儿眠吧。”
话音落下,马车便低调地出了玄武门。门外已经由桂盛预备了几百护驾的禁卫,杨夫人与杨公子久候在一旁,见车队出来,便站在路边对皇后鞠了一礼,也坐上自家的马车出发了。
出城门往通州走,路上行人不多,因为同行无老幼,行程紧凑,不二个时辰便到了普渡寺的山下。这是成祖爷在位时命人建的皇家寺庙,因此山下有官员接驾。那官员见来的是皇后,脸上不无意外,但还是赶上前来把袍摆一撩地,磕头道:“恭候皇后娘娘,不想娘娘先到一步,还请下来喝口暖茶,换乘小轿上山。”
桂盛怕他多舌添乱,板着一张大太监脸,只管在前头引路。
山林空幽,鸟鸣莺啼,从山脚到寺门约莫二三千的石头阶梯。
难得出来散心,几人倒不肯乘轿子了,揩着裙裾慢悠悠步行上山。今日这一片地界因着有皇家侍卫把手,并无闲杂人等吵扰。孙皇后与杨夫人走在一块,楚祁与杨俭隔开一段距离边走边说话。
半年多没见杨俭,看起来肤色比之从前略深一些,应该是随父亲去南方晒黑了,只是谦谦尔雅目不斜视。楚湘便也只是低头看路,并不多语。倒是楚邹步子轻快,几步就上去老远。
女人家走路就是慢,孙皇后便叮嘱他:“想玩儿就去吧,进了庙里可不许射鸟儿,佛祖面前不可杀生。”
话说着,头顶上落下来一颗柿子,橙黄可爱。楚湘弯腰去捡,那柿子却轱辘滚去阶下,桂盛便道:“听说这山上结出的柿子甚甜,既然是它存心吵扰主子们走路,娘娘不如歇上几步,看奴才给您打几颗来解解渴。”
这太监整天往戚世忠那里跑,孙皇后是不管他去留的。此番出宫这般殷勤,只怕是被戚世忠拖得没脾气,破罐破摔了。孙皇后也由着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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