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啾啾——”
巳时过半的皇极门下,微风拂过朱红的宫墙,无有人来去。被罚站的宋玉柔一个人自找着乐趣,看对面檐顶上几只雀鸟在天空轻啼,他便嘟着嘴巴学鸟啾啾叫。
眼梢瞅见有人过来,便指着那边道:“瞧,那三只鸟儿在打架哩,它啄它,它扑它,它又帮它。我猜里头一定有一只是雌的,一只是雄的,另一只在抢伴儿。”
他倒是早熟,连鸟儿争风吃醋都瞒他不过。话说完抬眼看,却看到是马太监把小麟子也提溜出来了。小麟子眼睛红红的,一身鸡屎色的曳撒被提得垮垮歪歪,脸上表情似是难过。他那尾音便收在了嗓子里,卯了卯嘴唇没说话。
马太监扯着小麟子在宋玉柔身旁站好,打小看着这孩子长大,四岁上就粘着太子爷,黏到如今分不开了。但人都是要变化的,娃子人小不懂事,分不清这个道理。
拍拍她的小肩膀道:“做奴才有做奴才的命,奴才和主子有身份的卑尊,这是亘古跨不过去的道理。何苦和一个丫头纠不痛快,这宫里头的宫女还少吗?自个站这里好好想想吧。”
说着就甩甩袖子回去了,风吹着他亮青灰的缎料曳撒扑簌簌响。
晌午阳光打着墙头,小麟子就那样低着头贴在墙根下站。宋玉柔默默地看了两眼,看她身板儿瘦瘦的一条,唇儿眼睛红红的,小下巴瓜子尖尖。小时候还比自己高,越长大越像个女孩儿了,长得那么蠢还长那么慢。他怎么就奇怪地说不明地对她揪心。
背靠着墙面陪她站了一会,然后便自画自说道:“太子爷不喜欢太监,他长大了,小时候不喜欢和女孩儿玩,长大了就开始喜欢了。我再过几年也一样,你得学着习惯。”
小麟子不应。他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反正说完了就抬着脑袋看天空。他家里头疼他,把他成要命的宝贝,那玉白袖摆上用银线刺绣着福寿保命的纹样,靴筒上也绣,全身上下端的都是矜贵。
耳畔静悄悄的,还是没听见吭声。
他想了想就又道:“太监只能一辈子做奴才,不能喜欢男人,也不能喜欢女人,这事儿我也没法帮你。”
靴面上爬上来两只黑蚂蚁,小麟子蠕了蠕脚尖,吭一句:“我不想做太监。”
声音很低。
宋玉柔听了很惆怅:“可惜你没蛋了,不然我还可以带你出宫,让我娘亲认你做个弟弟。”
小麟子想起东二长街上看到的宋玉柔那个丰韵漂亮的娘亲,心底里连自己都不明了的一种缺失与落寞顿时漫上来,又很低地驳一声:“我也不要娘亲。”
弯起小手儿抹了下眼睛,青灰色的砖石面上一滴两滴。
命运可由得人选吗?她打一学会听人话,陆安海就告诉她自己是个太监。她也不晓得自个从哪里来,不晓得蛋在什么时候就没了,然后人们就告诉她,不能喜欢这个,也不能喜欢那个,喜欢了是大逆不道,得棍责仗毙哩。小麟子想不明白。
宋玉柔看得心里就跟一揪一揪的,人们叫他玉柔小姐真没错,他心肠儿也是真柔软。看她这样,就想把自己拥有的分一部分给她。但他不能帮她擦眼泪,他可不能背叛三公主,三公主收了他的长毛垂耳朵兔。虽然是他放在她宫门口,她默默地收下,一句话都不说。但是各王府几个世子都给她送过,她一次也没有收。
“呼——”宋玉柔吁了口气,叹道:“幸好你不是女孩儿,不然我可真要为难了。我不能管顾你,我将来还要照顾别人哩。”
他打小不操心惯了,并不喜欢这种揪着揪着的感觉,然后便站不住了,不一会儿就一跳一跳地跑开。去了不多久回来看两眼,不多久又不放心地回来看她两眼,见她还站在那不动,后来日头渐往中间,人就不晓得跑去了哪儿。
周围空荡下来,苍蝇子嗡嗡地掠着耳旁飞,阳光打照在脸蛋上,把眼角的泪迹晒得有些黏糊。小麟子木登登站着,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偶尔蝇子飞过她眼前,她的眼皮子才会跳一跳。
巳正一过就到了各宫送膳的时间,砖石地面黑靴子一排走过来,穿青绿曳撒的太监弓着虾米背,手上食盒子一晃一晃。进去半拉子时辰,又一长排弓着腰出来,这是一顿午膳伺候完了。太监在宫里头当差一辈子只能驼肩耷脑,到老儿骨头定了型就直不起来了,小麟子不想变成这副模样。
那红木裹金边的食盒在阳光下晃荡晃荡,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两排青槐外。她猜着楚邹中午一定又是和小碧伢一起用的膳,因为那送膳队形没有岔开。她的肚子明明也很饿,就是不想挪动步子。
后来过了很久,就听见有笑声从院里头渐近走出。少女的声音似银铃,男儿的淡笑醇润冷清。变声期的英俊少年,总叫小女孩儿痴痴入了迷。
皇极门下三道门,楚邹换上一袭赤红宽袖的团领袍,里头搭衬素白的交领,意气飞扬步履缱风。身后跟着个小碧伢,粉粉绿绿的小鸟依人。
二个仿若无人般从小麟子身旁过去,楚邹没看她。其实眼梢瞥见她在,只作是不理。
小碧伢回头看她一笑,轻轻随上几步:“她怎么站在这儿了,可是殿下罚她?”
楚邹的回话似乎并不耐烦她这样问,原本的笑容一冷,只淡漠应道:“一个太监罢,不要总提起。”然后两道步伐便远去了,那背影一修长一薄秀很是相称。
小麟子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没有听见。
八月上头,长春宫里的沈安嫔把出了喜脉,内廷已经许多年没有新生的子嗣了,皇帝高兴,命戏班子从八月初一唱到十五。午睡醒来的紫禁城渐渐恢复了窸窣的动静,衍祺门里的拌戏楼隐约传来锣鼓敲打的声音,他们大概是看戏儿去了,太子爷小时候就迷那戏台上的硁呛婉转。
小麟子也看过戏,那戏台上扮的女人都是太监,太监也涂脂抹粉儿,唱着江山沙场爱恨情仇。她也不晓得自己的性别,见过了小顺子和那几个小太监的秃鹰,见过了楚邹的大鸟儿,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小花瓣是哪一类。
午后的天空忽然遮过乌云,那乌云也像独独想要把孩子孤寂的心关照,停留在她的头顶上不走。她心里头一瞬动了吃惊的念想,少顷便也挪动着脚步往外头去了。
沿东筒子走半段,右拐进衍祺门,往前直过扮戏楼就是戏台子。
这会儿里头已经聚了各宫里的主子和奴才,因着刚刚下过一场短阵雨,都躲去了三面的廊檐下。一对花梨木官帽儿靠椅摆正中间,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母妃左右而坐,旁边是位分低些的妃嫔和几个陌生的老太妃。宫女太监打着扇子、端着盘儿围在后头照应,拥拥簇簇花红姹紫一片。锦秀也在那块儿站着,许多天不见,低着个头,看起来比之从前更要低调持敛了。应该是过得不太好哩。
“春风得意花千里,秋月阳晖桂一枝。天降紫薇接宋后,一对行龙并雌雄……”那戏台上正-念着唱词,也不晓得排的是出什么戏,念得抑扬顿挫的,把宫人们的眼睛都吸引了过去。
小麟子耷拉着太监帽在人群里轻轻窜,矮瘦的身板儿并不引人注目。
正中廊檐下,张贵妃睇着那台上的“包拯”,抿嘴笑:“这刘光头的戏倒是越演越出神了,回头得赏他。”
进宫不多日的万禧笑着附和:“贵妃娘娘说的极是,当年就已经不赖了。”
万禧的阴辣手段,当年在后宫里可是人敬人惧的。张贵妃与从前隆丰皇帝的庄贵妃是表姐妹,隆丰皇帝生前宠庄贵妃,庄贵妃愣是十几年没能压过万禧一回。等到隆丰一蹬腿,庄贵妃在宫外别苑也就没缘没故的死了。如今万禧进了宫,就跟没事儿一样地对着张贵妃,这份城府,一般人可轻易融不汇。
张贵妃看了眼锦秀,打心里是舒坦的。看她如今这般木讷老实,只怕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张贵妃就对锦秀慈爱地笑笑:“就是戏老了些,听多了也不新奇。翻来翻去总不过那几个手段,没得逃过本宫眼睛。”
锦秀只是谦卑地低头站着,不敢接她眼神儿。忽而抬头,看到那人群堆里小麟子正往这边晃荡,心口便豁地一提。
那个倾盆雨夜万禧见过朴玉儿,锦秀也字字铿锵地说那孩子是隆丰的骨肉,眼下齐王躲在高丽不回来,万禧是齐王的亲嫂嫂,这当口可不要被她瞅见了,又闹出来什么对皇上不好。
见万禧眼睛已往那边看,连忙假作去端水沏茶,用袖摆遮挡住万禧的眼帘。
万禧却已经看见了,先时微微觉得恍惚,正待要认真细看,却惘然小麟子已经掠过去。
她便若有所思地笑笑:“可不是,就这出狸猫换太子,一唱就唱了十年,也算唱进那根髓里喽。”
小麟子没觉察,只是垫着脚尖看人,忽而看到右侧廊檐下几张矮凳子,小碧伢正一个人端姿儿坐着,楚邹竟然没陪她来看戏。消失了半天的宋玉柔正带着几个小太监在挤兑她,忽而从左向右挤,忽而从右向左挤。把小碧伢挤得没地儿坐了,小碧伢就生气地站起来,却又不好对他发怒,他身家毕竟那样高,然后只得从侧门出了戏园子。
小麟子在后头看见,就也随了出去。
才下过雨的东宫,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靴子踩着水渍发出轻轻的声响,那东面廊庑下的耳房里尿桶子叮咚响,她摸着窗子走过去,手上拿着把小弹弓,用手指头抠开两个洞。
里头的光线有些昏暗,被小碧伢挪了盆、挂了衫,已经找不到自己先头简洁素净的痕迹了。小碧伢蹲在正中的尿盆上,十二少女背景薄秀。她屙尿竟是背着窗子,这在宫里头可是大不讲究,把屁股对着人,白生生的一片并没有很多肉,显得有些平。
小麟子静默地看了一瞬,然后就举起弹弓瞄准,照着她的屁股打了一弹子。
“咻——”很轻的声音,她的弹子都是用牛皮纸团儿揉的,就跟蚊子叮了一口刺疼。
第一下,曹碧涵没多想。
第二下,曹碧涵发现了,捂着疼痛的屁股站起来。四下里一看,忽然在窗纱上看到一双乌亮的眸瞳。明澈如剪水,透出的光芒却十分坚定,只是一动不动地透过窗子瞪自己。
曹碧涵就知道是她打的了。一个生着女相的小太监,她就也咬紧下唇,自信而挑衅地瞪回去。
天花屋梁下静悄悄的,她一边瞪,一边揩手抽裤子。
“咻——”小麟子又照着她的手背打了一下。她肤骨钝痛,裤-头子一松掉下来,那一片儿顿时便没了遮掩——
白布条儿沾红,瞥见花丛隐约。
小麟子顷刻屏气平息,只是那般定在窗外看着,忽而愣愣地眨了下眼睛,惊魂般震动了肩膀。
“不要脸你——”空荡的四方院落下一声尖叫打破寂静。
管事太监才从宁寿门里进来,听见声音出处连忙赶过来瞧。曹碧涵红着眼睛从屋里头出来,太监低头看,只看见落在门前一把小弹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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