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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紫禁城,碧瓦飞甍,雕梁画栋,金黄的老树衬着朱漆的宫墙,放眼过去好似都染了秋的色彩。笔神阁 bishenge.com戊戌日那天,完颜霍领着二子、三子与九郡主完颜娇从东华门进宫。
算算其五子完颜辰被俘,困在西华门附近的云明楼里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完颜霍此次入汉,除却用三座城换回儿子外,还赠了一把汉代失传的名剑赤霄,又把爱女带在身边似有意联姻,可见还是诚意满满。
大奕王朝建国近二百载,国运渊远流长盛久不衰,陆梨记得那天的场面很是浩瀚。奉天殿前文武百官着蓝的红的大襟斜领朝服,沿须弥座往三十九级台阶层层而下。那汉白玉台阶上铺着朱红的地毯,从奉天门直通皇帝的金銮宝殿,两排锦衣卫在东华门下开道,领着完颜霍一行过了内金水桥。按说仗原本是老二打赢的,但这样的风光皇帝却没有让楚邝出面,却叫了楚邹与完颜霍对接。
那日的天空特别的蓝,万里苍穹之下风清云淡,楚邹发戴金漆九旒冕,身着玄衣纁裳,腰佩朱缘大带悬挂玉环。他本是个身份尴尬的废太子,那日的礼服却甚为考究,原本普通皇子因着青衣,他却着了更上一阶的玄色,刺绣亦不与普通皇子一般规制,但又比东宫皇储少了一点什么。如此这般,看在朝臣们眼里,倒可见皇帝的用心良苦,想来离东宫复位已是不远了。
完颜霍五十上下年纪,生得面黑且威蛮,两个儿子亦都是土生土长的谡真血种,不比被俘虏的汉妃之子完颜辰那般清朗。十五岁的九郡主完颜娇乃是正室嫡出,关外人的长相,身条儿高且匀称,脸上也像能望见白云似的,彰显着骄艳与豁爽。楚邹那时站在奉天门场院里迎候,完颜娇乍然抬眼与他一对视,不禁就怔怔然恍了神。生来长在赫图阿拉,还从未见过这般英俊风雅的汉人皇子,看了眼不禁又认真地凝了一凝。
楚邹却是没注意她的,只按制伸手把路一引,然后垂袖转身上了汉白玉台阶。
那步履沉稳,微风拂着他的广袖轻扬,小九楚鄎站在左翼门的廊檐下看,不禁看得满目崇拜。对身旁的陆梨感慨道:“他看起来终于是好了。”
八岁的白俊小脸上眉头微蹙,怎么却像深思凝重似的,心中负载良多。
陆梨看见了,便开解道:“殿下好起来,小九爷应当感到高兴才是。这四方皇城之下,长公主和寿昌王出宫建府了,唯有殿下陪着小九爷在宫里,殿下好了,便可在前头为小九爷挡风遮雨,一荣俱荣呢。”
楚鄎自从想明白了当年骑马那件事怪不得楚邹后,倒是对楚邹不无太多旧怨怼了。炯亮的目光凝着对面渐次往上的楚邹,不禁呐呐重复道:“真是一荣俱荣么?”
陆梨回答:“是。人活在这世上,对与错自己说了不算,都听任旁观看客去点评。但无论谁人说些甚么,四殿下心里始终都惦记着小九爷,这是血缘亲情斩不断的。”
楚鄎听了便想到锦秀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小团。已是三十有一的锦秀孕起来似乎特别辛苦,近日肚子也像掩不住了,忽然地微隆起来。父皇自从那次用过午膳后便再没临幸过她的宫里,宫人们都在悄悄等着看她的萧条,她镇日藏着纳着一个人冷清清的,楚鄎看在眼里都不忍心也逃避着不愿看。每日按时过去请安,锦秀却兀自妆容精致着与他笑颜以对。她若是脸上露出些愁苦倒还好,证明她有过挣扎;她这般温柔亲善,倒叫他觉得她越发费心倾力地在护着那团小肉儿,生怕它给谁人瞧出来被谁人轻嫌。她舍不得它,她想藏住它。
楚鄎默了一默,便嘘口气:“我听懂了。我其实前阵子偷偷梦见我母后了,我看见她的脸竟不觉得陌生,像从前就已经看见过很多回了似的。她对我笑得慈祥,说真抱歉没有能够好好抱过我。”想到那梦中伸出手却触摸不到的空幻,忽而顿了一下,又继续慢声道:“我从此不会继续怪我四哥,我会一直站在他身后,他是我母后生下的亲四哥。”
自小见楚邹对这个幼弟费尽关切而不得,一席话只叫陆梨听得感慨,便微弯下腰抚了抚楚鄎的脸蛋:“小九爷这是长大了,叫四殿下听见又该要高兴。”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动作有多么自然,又有多么的逾矩。可楚鄎却并不觉得有冒犯,莫名地又想起小时候牵着自己的那个小太监,便心里暖暖地抿了抿嘴角。
体仁阁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条人影。十四岁的宋玉柔着一袭玉白缠枝底团领袍,发束脂玉冠,打扮得万般臭美又俊俏,边走边道:“宋玉妍说她大后儿也得去。”
才刚从庙里回来那几天尚且叫着“我姐”,这才没过多久又开始直呼名字了。
年已三十八-九的宋岩依旧英姿高健而挺拔,将一袭正一品仙鹤补服衬得威武翩翩,听了话应道:“去哪儿,马场么?不是病得厉害?就在家养着。”
“那她这回准得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宋玉柔不禁颓唐地吐舌头。
那姐儿哪里有病,她是痴迷二皇子泰庆王痴迷成癫。因为最近不晓得从哪里听说泰庆王要和户部尚书左瑛的千金议亲,这便急着天天在家里闹进宫。
宋岩却怎么肯容她胡闹?原本早在当年皇帝刚继位时,皇后便指了丫头抱进宫瞧瞧,如今眼看着太子就要起来了,年岁亦相当,皇帝又已经暗示过这门亲事。宋岩便只是把闺女关着,不让出,由着她可劲儿闹腾。宋玉妍闹腾无效,这便躺床上装起了病。
当下也不理会她姐弟二个明里背后的唱双簧,只默着声继续走路。
宋玉柔愁苦巴巴地跟着走了两步,忽而那招桃花的单眼皮儿一抬,便瞥见侧对面红红廊檐下站着的陆梨。
清风拂着她丹樱色的裙摆,那是已长开的模样总叫他看得心生疑惑,宋玉柔不禁呐呐地慢下步子。
宋岩等不到儿子随上来,顺着视线侧头一看,这便也看到陆梨了。晌午的光景之下,那姑娘十四五岁,脸盘柔韵,般般入画。眼睛也像掬着掊水儿,在风中轻轻远眺着。那朦胧美得有如绝世倾城,宋岩只这般看一眼,脚下步子便刷地一滞。
顷刻又生生地记起来久远的另一张脸。
那是十五年前的一幕,有个女人站在亲属探视的玄武门下,风也轻轻吹着她淡紫色的褂子裳裙,亦把她绝美的眼眸朦胧。她的目中如清水却又隐含着叫人心怜的渴望,叫他忽然定睛一瞬便难移。
那个女人应该叫朴玉儿,其实从未在他的心中有忘却,只是不曾有心去记起来。因她到底给过他此生作为男人之最交抵深处的畅快与欢愉。
此刻凝着陆梨那张万般相似的脸庞,不禁又想起朴玉儿当年遗下的那个卑贱小奴才,一时只觉得心底有些膈,宋岩便兀自冷漠地收回眼神。
宋玉柔发现爹爹也在看陆梨,便跟上几步问道:“听废太子爷说她与我同岁,父亲可是也觉得她像一个人,像那个小太监?”
他最是口无遮拦嘴上刻薄的,对楚邹从来“废太子”不客气。说着把手勾上宋岩的袖子,一种自然而然的父子亲情。
宋岩却是料不掉儿子也会往这方面想的,他的这个儿子说来还有一桩故事。
当年楚妙生下的龙凤胎男婴将要不行,皇觉寺因为常年得宋家的香火,便偷偷托人带口信说寺庙里捡着了个孩子。夫妇俩不二日便瞒着家中老人上了山,真该是一个续了一个的缘,那男婴就在到庙门口的时候咽了气。方丈把宋玉柔抱出来,庙里的山水将他养得白嫩可人,正在吐舌头。竟和那个死去的孩子长得差不离,一看到楚妙,就伸出粉嫩的小手轻轻抚她的脸。楚妙当即眼泪就下来了。
那个孩子后来叫方丈化了,骨灰就收在庙中佛像的背后,盼望得着佛经的仁慈普渡,早早能够托生投胎,亦为着能够保佑宋玉柔替他续命。
抱回来的这个孩子,也像是天生与宋岩该做父子似的,连午睡时伸出的小胳膊、仰卧的姿势都学着宋岩一模一样,长大后饮食上的一些特定喜好更是如出一辙。彼时夫妇倆以才做完法事不便开门见人为由,把宋玉柔藏着养了半个月,后便替了那个短命的男婴。楚妙因着孩子与丈夫有缘,在悲痛之余总算得了些安慰,因此对待宋玉柔便越发视若性命,好像要把对死去那个的爱与亏欠双重地加诸在他身上。是以当年小麟子死后,宋玉柔因为中了晦气去了半条命,那几年楚妙便狠狠心把他送去了庙里。只因想要得着那“死去的”庇佑,以保他能续命活着。
只是宋岩却料不到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儿子竟依旧对那小太监念念不忘。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太贱微的命,他不喜从自己儿子口中提及,便冷沉地道一句:“提那些卑下的做甚么。不是说没见过北蛮鞑子吗,这就带你去瞧瞧。”说着便疼爱地牵过宋玉柔,又回头把陆梨看了一眼,一道袍服翩翩上了侧台阶。
陆梨还怕他两个认出来,连忙谦恭地在廊檐下远远鞠了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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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里熏香清幽,秋天的地砖上打着干燥与阴凉。正中的罗汉榻台阶下,沈嬷嬷勾头哈脑地跪着,边上站两个威风的嬷嬷,张贵妃雍容华贵地端坐在上头。
已近四十的妇人,是已把那宫廷的高贵入了骨,拖长着嗓音慢慢道:“沈妙翠,这可是本宫第二次召你了,你说是不说,全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你本名叫沈妙华,十四年前本就该死的人,可巧你在宫里的堂姐沈妙翠,生得与你一般微胖不起眼,因为在浣衣局落了痨病将死,便生生把你藏了三月,病死后叫你替了她名字活着。倒是差事卑微,竟无谁人瞧得出来。本宫查虽查了,但也不打算为难。只这里问你一件旧事儿,当年你在东筒子闱院里伺候着一个高丽进贡的淑女,那淑女名字有册卷可查,叫作朴玉儿。那院里与她同住的还有一个,却生生被划空了去,本宫这就问问你,她叫的是甚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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