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仙楼。
谢无衣拎着酒壶走出房间,站在栏杆处,放眼望去,花火灯红,繁花似锦处,语笑欢声,却偏得在这一份京城无与伦比的喜庆与热闹里,她作为异乡孤客,感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绝望与孤独。这是生命的孤独,不是人的孤独。
她苦笑了一下,往自己杯中斟了一杯酒,透明的液体从上往下倒出来,溅出的水珠子称着满城的星光与花火,如天上落下的繁星,瞬间砸落尽漆黑里。
上辈子醉酒还是大学毕业那时候,每个人都喝的烂醉如泥,仿佛往后的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似的,往死里了喝,非要把彼此的交情喝出个海底深。一觉醒来,换了天地,来到这陌生的朝代,陌生的人间。
是啊,她是醉死的。
那天晚上她还煽情地作了一首诗,洋洋得意着呢。诗是这么说的:“江湖多风雨,惯识西冷路,骄嘶鸣,折柳东湖畔。忆来年少多情事,尽入聚时闲话。明日重扶残酒,斩芦花一身秋,寻陌上花钿。”
念到“陌上花钿”这一句,谢无衣鬼迷心窍地又去摸胸前那一块黑玉,人家都不记得你了,还惦记着干嘛。她嘲讽般地一笑:“改明儿就把这陌上花钿给还回去,两不相欠。至于这生死攸关,早已看开,不如醉死过来,醒来了又是一世混沌。”
“若是醒来还是混沌一世,那为何要醉去?”
这时,从隔壁房间走出来一人,手里端着一杯酒,华衣轻裘,墨发挽冠,人面如玉,双眸潋滟,走起路来衣不染尘,笑如春风。
谢无衣一双朦胧醉眼看过去,觉得那男人真是好看,像从天上走下来的仙人。话说古代有没有神仙呢,她都能重生到这里来,那么古怪的事都见识过了,要是有神仙,也不奇怪吧,说不定眼前这一位就是天上的神仙派他来拯救自己的。
她又想远开去,一个人吃吃傻笑,“这位公子看来是喝醉了。”那人眉眼一弯,无奈苦笑道。
一睁开眼,眼前的景还是原来的景,眼前的人还是那个好看的男人,腾云驾雾什么的全是假的。谢无衣失望地摇摇头,打了个饱嗝,趴在栏杆上自言自语道:“我是醉了,才会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会来救我。”
那人笑问:“为什么要神仙来救你?你,有什么解不开的难处吗?”
“我想回家。”
“回家?”那人疑惑了心爱,面上若有所思,笑容逐渐褪去,走到栏杆边上,看着谢无衣的侧脸,禁不住,认真地问道,“回家对你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吗?”
“比登天还难!”谢无衣抬手指了指繁星闪烁的夜空,喏了一声,“我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是我不是从天上来的,我的家离这里太远太远,远到我都不知道在哪个方向,那里是白天还是黑夜,下雨还是下雪。我来到这里的每一天,我都感到自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融不进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叶。”
“这种感觉,你明白吗?”谢无衣忽然侧过脸,睁大沉醉在夜色里的眼睛,问面前的陌生人,渴望从他那里得到一点点慰藉,问完之后连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太可笑,“你怎么会明白呢,你又不是我。看你一身富贵,家里一定对你很好。”
“不,我明白,”那人不知为何拉住了她的臂膀,皎洁的月色下洒下银灰色的光辉,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他松开了紧咬着的下唇,“我也像你一样,有家归不得。所以你的感受我懂,我寄居异乡二十多年,从未回过一次家。那里对我来说,早成了陌生之地,可我依旧记得,从家里离开时,门前那一棵开得正旺的海棠。”
谢无衣本来没哭的,可是被他说的却很想哭,她在两人的酒杯里倒满酒,举起来,敬他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位大哥,我敬你一杯,祝愿你早日回家。也祝愿我,不要窝囊地死在这里就行。”
“好,谢谢你的好意,”那人被谢无衣的话逗乐,开怀地笑了,“不过你说不要窝囊地死在这里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被人追杀?”
“差不多,”谢无衣抓抓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我已经决定了,留在京城,再想其他活命的法子。我打算先去买一套房子吧,有个家心里就踏实,我这人特没有安全感,如果有一个人每天在家等我回来吃饭,或者我等他回来,平安喜乐,平平淡淡地相守一生,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吧。”
那人把酒杯放在唇边,低下眸去,“平安喜乐,对于一些人来说,也是奢侈。”
“是啊。”譬如身为太子的他,命运由不得自己选择,他已成历史的一部分,而自己这个局外人只是无意间闯入的过客。说到底,当初拼命想找到他的那一份信仰来自于初来异世的害怕,当有一个人出现陪伴了一段时日,所有的不舍得与难过,都是太依赖那一份踏实。过客终究是过客,踏实,还是要自己给自己的。
气氛忽然又变凝重,谢无衣先开口想缓解一下气氛:“对了,我们交个朋友吧。今日有缘相见,就是人生的缘分。况且我们还有那么一点惺惺相惜的共同之处。我叫谢无衣,界州杭城来的,你呢?”
面前突然伸出一只手来,转过头见到笑意盈盈的一张脸,仿佛冰雪后的日出,从彩云背后逐渐消融周围的冷寒,暖人心怡。对于“谢无衣”这三个字他并不陌生,近些个月这个名字总是与白寒川放在一起,听说这两人都是今年科举状元的热门人选,殿上能被皇帝选中的,可以直接进皇帝的内阁,受到前所未有的重用。
至于皇帝为何会如何重视今年的考试,谁也不知道。
虽说还只是传闻,不过对于朝中手握重权的老臣们来讲,是一件极坏的坏事。朝中有一半的老臣是从先帝起任用的,当今的皇帝只培植了一部分,至于其他的,都是跟后宫和皇亲权贵挂钩的。几个月前,皇帝突下旨意,在全国各州选拔有才干的年轻人,不论出身门第,这意味着皇帝要分官员手中的重权,而这,只是一个刚刚开始的讯号。
眼前这个少年,如此坦率地向自己表明身份,令令狐钺不得不多想,他承认自己是一个疑心病很重的人,从不轻易接受陌生人的示好,只是有些情况可以例外,例如,这个谢无衣,他想要好好探究一番,所以不急着拒绝他的示好。
“在下令狐钺,云州人士。”
谢无衣听了没多大反应,而是问:“云州在哪里?”
他竟然不知道云州在哪儿?令狐钺微微一愣,随意笑起来,指着南方道:“那里。在狄州和郴州中间,这三个州是最靠近南海的州郡。”
“沿海城市啊,那海上贸易一定很频繁。”
“我朝定国二十年不余,还没有与外族通商的先例。”
“太可惜了,你们应该向皇帝建议啊,很多国家都是因为重农抑商,导致国家根基扎不深,百姓没钱,国家也没钱民间文化交流不频繁,各族落之间都盘算自家的,不团结,很容易造成分裂。闭关锁国的下场是很惨烈的,所以啊,要勇于接受新事物,农商并重,文武兼治,向世界打开大门,才会有万国朝拜的繁荣景象。”
谢无衣显然有些醉了,她说着说着就朝一侧的朱红色楼梯走下去,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令狐钺脸上前所未有的震惊,手中的酒杯险些没握稳,酒水洒了自己一身,也全然不知晓。他只是怔怔地立在原地,忘了去追人,漫天五颜六色的绚丽烟花映照在侧脸上,眉宇间浮现出极其凝重的担忧。
在他身后,从原先的房间走出来另一个人,世家公子的派头,比令狐钺稍微清瘦些,面向娇丽胜似女子,左边的眼角下方有一颗红色的泪痣。他的长相太过艳丽,让人产生不详的心绪,他一开口却是实实在在的青年男子:“世子。这个人若是不除去,日后为萧家的朝廷效力,必定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良汝,如此人才,你不觉得杀了太可惜了吗?”
“的确。这个人醉酒后随意说的话,已经把我深深折服。”
“他的话虽粗鄙,道理却不是一般人能够参透的,著称文章,必能成就一番惊世言论。我大概明白,皇帝为什么这么急着寻觅人才了。这个谢无衣,正是皇帝想要找的人,借他人之口,推行改革制度,”令狐钺靠在栏杆上,往楼下的热闹人群望去,看见一个走路不稳的熟悉身影,正是离开的谢无衣,“至于这是不是一只不怕死的领头羊,还需时日考验。我们不用急着除去,到时候通不过皇帝的考验,他也逃脱不了弃子的命运。”
良汝随着令狐钺的目光望下去,亦看到了街道上的她,清如云烟的一抹白衣,摇摇晃晃地走在人群里,仿佛一不留神,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良汝随着这样的心境,凝视的目光更强烈了些,“世子觉得,他会心甘情愿当别人的棋子吗?”
令狐钺勾唇道:“那就去了解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得到了某种默契,一齐看向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谢无衣转过身来,朝他们的方向招招手,白衣邈邈,她在夜色里笑。
“世子,他好像发现我们了。”
“咳……应该是吧。”
楼上的两人一阵尴尬过后,对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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