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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七小姐?”
入夜,喻俨遣退仆从,独自一人来到了梅林,而此时阿芜已经守在了梅林的驻芳亭中,他在远处停顿许久,衣袖下的手时而捏紧,时而松开,这才鼓足勇气,慢慢朝亭子走去。
“严总管。”
阿芜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喻俨站在那儿,顿时面露喜色,她还以为他不会出现了。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哥哥并不愿意和她相认。
昌平侯府的势力不容小觑,虽说她爹调查到“喻俨”去世的消息有一部分是因为他依旧因为喻家夫妇迁怒喻俨,以至于没有真正花心思调查,但更重要的原因绝对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有意隐瞒。
能将昌平侯府的眼线糊弄过去,喻俨绝对花费了不少心思。
阿芜聪慧,算计着时间线,猜到或许早在诚意伯府那一次对视后,哥哥就察觉到了她的身份,所以提早布局,隐瞒自己的存在。
包括进宫后,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和他相认,偏偏哥哥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让人私底下照顾她,如果不是她细心观察,恐怕还会将这些细节忽略,根本意识不到背后之人的存在。
阿芜起先有些不解,他们分别八年,再次重逢后难道不该珍惜彼此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吗,但是后来,她渐渐想通了。
首先是身份上的限制。
阿芜不知道,当年哥哥为了她牺牲自己下了多大的勇气,可她能够想象的到在一个正常的男性被净身后变成太监可能会有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压力。
哥哥是自卑的,他不敢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她的面前。
其次是他们兄妹地位上的差距,一个是侯府千金,一个掌权太监的义子;一个是忠烈之后,一个是阉党走狗,一旦彼此曾经的身份传出去,喻俨或许不会有什么,但阿芜绝对会受到诸多指责,有那样一个哥哥,阿芜的名声以及亲事都会受到影响。
真正关心一个人,真正爱一个人,总会想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露在那个人眼前,总会毫无保留的为那个人着想。
阿芜很想告诉他,她不介意外界的目光,不介意他现在到底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哥哥介意,他对自己现在的身份充满了自卑和不认同的情绪,所以阿芜忍着,让他以为自己不知道,以现在这样的身份,平静相处着。
“夜黑风大,马上就要宵禁了,七小姐怎么不回颐和殿?”
喻俨缓步走向凉亭,似乎早就忘了,是他假借香檀的口,将人骗过来的。
“今天的月色很好,严总管也是来赏月的吗?”
阿芜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赏月这件事上,喻俨看了眼天际那一抹月牙,浓浓的乌云还将月亮遮挡了大半,哪里有月可赏。
喻俨停顿半拍,然后点了点头,“今晚的月色确实不错。”
几年不见,妹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呆呆笨笨的,连说谎都不会。
“我还得谢谢严总管捡到了我的荷包,本想着哪天见到严总管后送一份谢礼,没想到你我之间那么有缘,今天晚上就碰面了。”
阿芜眨了眨眼睛,贪恋地就着月色,看着哥哥的面庞。
谢礼只是借口,想要送哥哥礼物才是真的。
“这是我闲来无事时研究出来的暖手套,现在天气日渐转寒,戴着这样一副暖手套,做事不妨碍,手指头也暖和。”
这个时代也有手套,不过材质多是皮质的,因为硝皮的技术不高,动物皮厚实的缘故,五根手指头没办法细分,大多都是大拇指独立,其他四根手指头搁一块的款式。
也有那些心思灵巧的,将棉花塞在两层细棉布当中,然后将布料密密实实缝起来,做成五根手指头分离的手套款式。
可这样一来,夹层布料太厚,一旦分离五指,就会存在皮革布料那样缝合部分过厚,手指头没办法并拢以及灵活运作的现象;布料夹层过薄,就很难起到保暖的作用。
阿芜送给哥哥的手套就不一样了,这是她用羊毛线织成的。
她的脑袋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羊毛线就是其中一个,这个年代羊皮很珍贵,羊毛却是没人要的东西,既不能吃,还带着浓重的羊膻味,也没办法做填充物。
还在小悉村的时候,阿芜就用李家养的那几头羊的羊毛做过实验,将羊毛纺成线,足够坚韧,同时还足够柔软保温。
用来做秋冬内穿的衣裳裤子,再合适不过了,做成五只手套,也足够亲肤,在保证暖和的同时,尽可能的减少对手指灵活度的影响。
阿芜打听过不少关于“严瑜”的消息,知道他在被严忠英认为义子之前,只是内侍监普通的小太监,在后宫里,这样没有靠山的小太监一定是被欺负的对象,阿芜不知道那些年,哥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恐怕手指头一到天冷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生冻疮。
所以她思来想去,觉得这副手套是目前看来最适合的礼物。
恰好在入宫之前,她将这些年为哥哥准备的东西都带进宫来了,有些东西或许因为尺寸的问题不太适合了,可这副用毛线编织,有些许弹性的手套绝对是送的出手的。
“就是不知道够不够大。”
阿芜走下台阶,在喻俨面前站定,然后拉起喻俨的手,试着将手套戴在哥哥的手上。
喻俨一路从前宫走来,手指头早就冰凉,这也是他在宫里几次濒死重伤后的后遗症,一到天冷的时候,骨缝里钻出来的疼,手掌和脚部都是冰冰凉凉的。
阿芜的身体经过自己和王太医的调养,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了,这会儿吹了冷风,手也是暖的。
她握着哥哥的手,在替他穿上手套之前,忍不住用自己的小手搓了搓他的大手。
喻俨嘴唇嚅动,睫毛也跟着轻颤,他很想抽回手,然后厉声斥责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她知道她面前站着的是谁吗,是谁给她的勇气,在这样可能会有人经过的地方,和一个名声不好的太监这般举止亲昵。
还是
喻俨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却被他摒弃了。
小的时候,小芜是个早产儿,身体总是不好,偏偏家里的钱都用来给喻复才治病了,喻俨根本就不敢让小芜生病,因为一旦生病,就意味着没钱治病,只能自生自灭。
而且喻娘子不稀罕这个女儿,压根就没想过给这个女儿做衣裳,小的时候,小芜穿的都是喻俨的旧衣服,但凡还好一些的衣服,早就被喻娘子裁了,添点布料给喻俨改大衣服了,能够留下来的,都是已经破烂到不能改,还不够暖和的旧破布了。
所以每到冬天,兄妹俩能用来御寒的,只有喻俨那件小棉袄,以及他床上那床旧被子,每到晚上,他都得紧紧搂着这个小丫头,用自己的身体为她取暖。
那个时候,妹妹的手脚是冰冷的,他的胸膛是火热的,所以他会将妹妹的手脚放在自己最暖和的胸膛和肚子里,生怕她冻到凉到。
而现在
感受着手指间温暖柔软的触感,喻俨舍不得挣脱。
“好像小了一点。”
其实手套的大小刚刚好,因为这副手套是露指的,只要手掌大小足够就好,可阿芜偏偏睁着眼睛说瞎话,看着戴上手套后的哥哥,煞有介事地说道。
“下次见面,我给你带一副能把手指头都包住的,你喜欢红色还是黑色,或是其他什么颜色?”
阿芜拉着哥哥的手,看了正面,又反过来看了掌心。
“昌平侯在寻回七小姐后似乎没有教你什么叫做规矩,十一岁也不是孩子了,这样拉着一个陌生人的手,似乎有些莽撞。”
此时喻俨有些冷静下来,下一次,哪还有什么下一次。
他抽回手,试着疾言厉色斥责这个大胆的丫头,只可惜,还是太疼她,说不出更重的话。
“难道昌平侯府请来的嬷嬷,就是教七小姐和男人私相授受?哧,或许还不是个男人。”
喻俨想着,这丫头那么大胆,还是得说一些重话才能叫她警惕的,可说着说着,他的感觉就不对了。
这一次小芜来给他送礼,是因为他捡到了她丢失的东西,只因为这样,她就对他这个太监表现的那样亲昵,换做那些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的世家贵子,她是不是得以身相许了?
万一她运气不好,遇到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恐怕一生就要毁了。
就好比现在,如果他不是喻俨,只是严忠英那个派系的人,恐怕今天晚上,就会有一堆关于凌芜,关于昌平侯府的阴谋发生,到时候,小芜自身难保不说,可能还会牵连昌平侯府,让她身后的势力都难以保全她。
越想越气,越想越急,喻俨的声音都不由抬高了,恨不得揪着她的耳朵好好骂骂她。
“对不起。”
阿芜不傻,换做别人,她才不会为他织手套,还亲手为他戴上呢。
“嗯。”
看妹妹认错态度良好,喻俨怒气稍霁,看着妹妹白嫩的小脸蛋时,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严苛了。
这些年,他没有尽过做哥哥的责任,昌平侯府那对夫妇又不知道小芜的存在,李大叔和李婶子是好人,可毕竟隔了一层,加上又是乡下,对于女孩子的教养未必足够尽心尽责。
小芜还是个孩子,他用那样的话指责她,似乎太过了。
“换做其他人,我才不会那样做呢,可严总管不一样,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亲近。”
喻俨的思绪被阿芜的一番话打断了,他看着阿芜的眼睛,心脏一紧。
“你像哥哥,我已经八年没见过他了,这副手套,原本也是我为哥哥做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出去,这次也是借花献佛了,我真的好想他啊,想见见他,然后再喊他一声哥哥。”
喻俨的心都颤了,佯装的淡漠更是快绷不住了。
“你的哥哥,可是你被歹人抱走后那户人家家里的孩子?”
喻俨的声音平稳,只有仔细听,才能察觉到其中的颤音。
“那时候我和哥哥都不知道我是被抱错的孩子,他很疼我,还为我做了很大的牺牲,其实我有些怕,怕哥哥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后悔当初的牺牲。”
不,他不会!
看到阿芜眼神中的忐忑忧愁,喻俨恨不得直接告诉她。
不是亲生妹妹又如何呢,喻复才和喻娘子还是他的亲生爹娘呢,可对于那两个人,他又有什么感情呢,从头到尾,他认定的,喜欢的那个妹妹就是小芜啊。
虽然是阴差阳错,可错误已经注定了,这些年的经历,让凌茁这个突然间蹦出来的亲妹妹再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但喻俨不觉得亏欠了那个妹妹,这十多年来她代替小芜享受了侯府的荣华富贵,他的这份疼爱,或许就是补偿。
“你既然说他很疼你,想来他是不会介意的。”
喻俨看向天际,有意错开阿芜的实现。
“你和你的哥哥分开那么多年,这些年你在乡下又是怎么生活的?可有人欺负你?”
他不敢打草惊蛇,派遣回乡调查的人带回来的消息也是有限的,喻俨只知道在他走后,李婶子不负所托,将小芜接到身边照顾,村里人也对她多加照应。
可三两句消息哪里能够概括小芜这八年来的生活呢,村里人再怎么疼她,都有自己的孩子,没办法做到全心全意,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小芜一定也是寂寞的吧。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坐到了凉亭里,话题转到了阿芜小时候的生活。
她刻意避开了一些会让哥哥心疼的内容,着重讲述了乡下的趣事,比如跟着李大叔家的几个孩子下河捞鱼,馋肉吃的时候上山抓野兔,打麻雀的故事。
还絮絮叨叨讲述了小奚村的那些故人,谁家的闺女嫁给了谁家的儿子,哪位小时候待他们很好的公公婆婆过世了
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喻俨却听的无比认真。
这些年已经在他脑海里被逐渐忘却的小山村在阿芜的描述中,再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熟悉的山,熟悉的河,熟悉的人,熟悉的嬉笑怒骂,时间倒退,仿佛回到了他还未进宫的时候,那个时候,虽然日子艰难,没有现在的大鱼大肉,权柄在握,可心情是愉悦的,人是自由的。
“快到戌时了。”
喻俨看了眼月亮的位置,上眼睑垂下,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因为喻俨这句话,两人之间宁静安和的氛围瞬间被打破。
“时间过的真快。”
阿芜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呢。
可是宵禁时间快到了,阿芜不得不回颐和殿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什么颜色呢,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希望我已经织好尺寸合适的手套了。”
阿芜站起身,笑着看向哥哥。
喻俨这时清醒过来,似乎前一刻他还在斥责妹妹胆大妄为,可是在妹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道歉后,他的态度旧转变了,不仅没有转身离开,反而和她一块坐在凉亭了,听了近一个时辰的家长里短。
好在今天他调换了梅林这一片的护卫,不会有除阿芜之外的人出现。
“黛色。”
喻俨喜欢这个无限接近于黑夜的青黑色。
前一刻还在斥责这个小丫头不防人,没有警惕心,下一秒,倒是连下一次的见面都约定好了。
她要送他新的更适合的手套,他说了自己喜欢的颜色,岂不就是默认了下一次见面吗?
喻俨在心里唾骂自己,对于妹妹,他真是毫无抵抗力,她不需要哭哭笑笑,他就投降了。
“你不该和我那么亲近的,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难道你不会觉得我这样的人,让人恶心害怕吗?”
喻俨还是问出了他心中一直都担心的那个问题。
“那一天你见到了吧,诚意伯就是死在我的面前,这些年,我手上的人命,不止这一条。”
有些是该杀的人,有些是因为立场不同,不得不杀的人,喻俨早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你是一个像哥哥一样,让我觉得亲近的人。”
阿芜庆幸他不是好人,如果他是好人,或许她也等不到和他重逢的这一天,原来她也是自私的,人在面对和自己有利的事情时总会有另外一种思考方式。
这么想来,她和哥哥也是般配的。
时间不早了,阿芜看了看天际,然后冲哥哥挥了挥手,小心提起裙摆跑向梅林的另一边,直至消失在黑夜里。
喻俨捂着心脏的位置。
只是一个让她感觉像是哥哥的身份,就足以让小芜不再介怀他是个满手血腥,不男不女的太监,那么直接告诉小芜自己就是她的哥哥,会不会他害怕担心的那些事也不会发生呢?
喻俨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这一晚,本来是准备让自己死心,给过去的这份感情一份了结,以后再也不和小芜私下相处,产生交流的,可事实上却让他滋生了更多的野心,变得更加贪婪。
他似乎不再满足于这一次见面了,还想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
喻俨低头看着包裹着自己手掌的那副手套,或许不久后就会和妹妹再次见面,妹妹会送他礼物,他也得想想,该送什么当作回礼了。
又看了眼阿芜离去的方向,确定再也看不到那道熟悉的影子了,喻俨拢了拢披风,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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