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乃是武将,不善言辞。
但李牧这一番话却完美的打回了嬴成蟜的指责。
大秦虽然重耕战,但在郑国渠修成之前,大秦却依旧经常种不出足够秦人吃饱的粮食。
每到这个时候,大秦都会对外发动战争!
邻居屯粮我屯枪,邻居就是我粮仓。
大秦将这句话诠释的淋漓尽致!
所以听得李牧这话,赵军将士们的军心又稳固了下来。
与其在春耕之后为了保护自己的粮食而被动应对秦国兵锋,倒不如赶在春耕之前先主动攻灭觊觎自家粮仓的豺狼!
嬴成蟜失声大笑:“我大秦还需要夺你赵国粮食?”
“前些年我大秦确实缺乏粮食,但武安君莫非不知本将已研造金汁治粪之术乎?”
“去岁长安乡以此策耕作,亩产倍增!”
“今岁关中地将皆以此策耕作,亩产皆倍增!”
“无须数年,大秦便将举国以此策耕作,届时我大秦粮食将会多到需要拿去酿酒、养豕!”
“又何须觊觎你赵国的粮食!”
听见嬴成蟜这话,赵军将士们呼吸一促。
绝大多数将士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能吃口饱饭吗!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能让亩产倍增的法子,那他们还打个屁啊,回家种粮食不香吗!
每一名基层赵军士卒都用探寻又渴求的目光看着李牧,希望李牧能告诉他们真相。
可李牧能说什么?
说嬴成蟜在撒谎?
李牧虽然耿直、说话容易得罪人,但李牧却有着相当高的道德水准,信口雌黄这等事李牧是做不出来的。
肯定嬴成蟜的话语?
那今天晚上就会有赵军将士悄悄溜去秦军大营,主动投降!
李牧只能避开这个话题,厉声而喝:“暴秦无道,近岁累战。”
“更灭韩、魏、楚三国!”
“秦若无粮,定会夺我赵国粮草。”
“秦若粮草丰盈,亦必再起战事。”
“我大赵安能坐视暴秦攻我大赵、断我社稷、毁我城池、侵我万民!”
“唯灭秦方可还天下以和平!”
李牧避开了金汁治粪的真假,而只是强调了赵军将士们与国家之间的利益捆绑关系。
倘若赵国如韩、魏、楚等国一样被秦所灭。
那么基层赵军士卒的日子或许没什么变化,可赵军将领们又如何能在秦国获得和在赵国时一样的地位与利益!
嬴成蟜肃声喝问:“暴秦?”
“赵武安君言说我秦暴?”
“本将倒是要问问赵武安君。”
“两年前,赵左师触龙以老迈残躯率五千精兵出城求援,却被本将伏兵所困。”
“赵左师触龙以太行为证、以天地为鉴,立誓言说此番突围乃是为令赵武安君罢兵回援,解邯郸之困!”
“本将感念于赵左师触龙之忠勇,非但放其西行,更令本将家兵护卫。”
嬴成蟜策马上前两步,怒声爆喝:“而后,邯郸城之困得解。”
“赵武安君立于本将面前。”
“本将却要问问赵武安君,赵左师触龙,何在?!”
苏角等两千秦军骑兵同声怒喝:
“赵左师触龙,何在?!”
回应秦军的,是一片寂静。
郭开能掌控赵王宫,却不能掌控所有赵人。
佐政大臣之死这么大的事本就不可能瞒的下,在有心人的助推下,触龙之死的详情更是早已被传遍赵国!
赵人,悲之!!!
李牧更是暗暗攥紧了缰绳,眼中流露出浓浓悲哀和愤怒。
那是他在朝中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也是他眼中赵国朝堂唯一的光。
而今,触龙何在?!
李牧难道要回答说,触龙早已如一条野狗般死在了龙台宫中吗!
嬴成蟜慨然悲叹:“本将敬赵左师之品性。”
“即便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本将依旧愿信赵左师,并敢于将秦赵两国的存亡交付于赵左师手中。”
“然!”
“赵王暴虐、赵相无道!”
“如此不世出之诤臣,却死于龙台宫,死于赵王之手!”
“赵王,理应厚葬赵左师触龙,更当给予天下人一个交代!”
嬴成蟜手中长戟直指李牧,决绝的断喝:“赵武安君,代本将告赵王与赵相。”
“若赵国不给予赵左师触龙应有的厚葬、不给天下人一個交代。”
“待到今岁秋粮归仓,本将便亲自往一趟邯郸。”
“向赵王要一个交代!”
“向赵王要一份诤臣该有的礼遇!”
旁人言说这话,止增笑耳。
但嬴成蟜不同。
他是真曾逼迫燕王喜厚葬将渠。
更曾以君侯棺椁盛庞煖之尸,将庞煖礼送回赵。
所以秦赵两军所有士卒都毫不怀疑嬴成蟜真的会为了触龙的身后事而发兵攻赵!
虽然嬴成蟜此举看似有些欺辱赵国。
可赵军上下却无一人心中不快。
嬴成蟜不过是在用他的优势帮助赵人去做赵人想做的事而已。
至于赵王迁和郭开会因此而不快?
残害了触龙的他们,就不配开心!
纵是沙场为敌,李牧依旧感激的拱手道:“秦长安君此言,本将必定上禀我王。”
“秦长安君愿为我大赵左师仗义执言,本将铭感五内。”
“可惜,今秦赵开战,你我各为其主,纵是本将”
嬴成蟜大手一摆,打断了李牧的话语:“赵王暴虐、赵相妒贤。”
“而今赵左师已去,如赵武安君这等忠正贤才的处境将愈发艰难。”
“赵武安君的心意,本将心知肚明,切莫表于言语。”
“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沙场之事沙场决。”
“本将,恭候赵武安君来攻!”
话落,嬴成蟜对着李牧遥遥一礼,便一甩血色披风,退回军中。
苏角目光狂热的拱手低呼:“君上,大仁!”
八夫、卦夫等骑兵也都目光灼灼的看着嬴成蟜,眼中尽是钦佩和崇敬。
嬴成蟜方才的举动和话语,可太符合这个时代对英雄的追求了!
然而嬴成蟜却是低声道:“快别大仁了!”
“留下所有不堪再战的残马,以火把勾勒出营房位置。”
“而后速退速退!”
趁着李牧仍有犹疑、天色已黑的机会。
赶紧跑吧!
再不跑,真得死这儿了!
——
最后一丝残光被高山所遮蔽。
看着被夜色吞噬的嬴成蟜,李牧慨然而叹:“难怪世人皆赞长安君。”
“可恨为敌,而不能为友也!”
身为秦国将领,却愿为赵国左师触龙而仗义执言。
明知本将在赵国处境艰难,却非但不就此攻击本将,反倒是提醒本将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这是何等仗义之士!
这是何等高洁之士!
屡屡灭国的战绩和刁钻奇诡的战术,更让李牧有一种英雄惜英雄的感慨。
不能与此等人物畅饮一爵,实乃是人生大憾!
司马尚没有那么多感慨,被恐惧充盈了内心的他只是低声提醒:“主帅,是否要散出斥候,侦察秦军伏兵所在?”
“秦长安君也颇善夜战啊!”
李牧眺望远处火光半晌后,缓声开口:“秦长安君没有伏兵,也没有援军。”
“那沿途追杀司马都尉的骑兵,就是秦长安君麾下唯一的兵马。”
所有赵将全数愕然看向李牧:“什么?那些骑兵就是秦长安君唯一的兵马?”
“这岂不是说现在秦长安君麾下仅有数千骑兵?那我军完全可以骤然发兵,先擒秦长安君啊!”
“秦长安君身为秦军此战主帅,怎敢仅率数千骑兵一路突袭?甚至还敢在我军对面扎营?其不惧被我军所擒乎!”
所有赵将都没有发现,他们已经下意识的不去构想阵斩嬴成蟜的场景,而只是想生擒嬴成蟜。
李牧也没有发觉将士们态度的转变,只是看向对面那点点火光道:“若本将所料不错,那些火光之下,已无秦长安君。”
虽然嬴成蟜已经做出了布置。
但假的就是假的。
李牧依旧通过火光的移动轨迹判断出了嬴成蟜所部‘驻地’的虚实!
都尉武襄君乐乘赶忙喝令:“速派斥候前去查探!”
百名斥候小心翼翼的摸向秦军营盘方向。
半个时辰后,斥候们才撒腿狂奔而回:“报!”
“秦军举火之处无兵马!无营盘!唯有千余匹难以再战的残马!”
“每匹马的马首与马尾皆被绑缚了火把,地上亦安插了火把,方才造就了秦军原地扎营且有士卒走动巡逻的假象!”
“我部未曾于周边发觉秦军踪迹,余下袍泽正在向外继续探查!”
听得斥候回禀的话语,所有赵军将领都目露错愕。
他们下意识的认为嬴成蟜身后至少也有几十万大军,才能那般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慷慨陈词!
结果,嬴成蟜身后竟然只有几千骑兵。
且嬴成蟜还在放完狠话之后就领着骑兵跑了?!!
司马尚身形一晃,脸色惨白如纸,悲苦自责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了出来:“没有伏兵?没有伏兵!”
“若是本将再对自己的判断坚坚定一些,命令我军将士回身反攻,本将非但不会令得数万将士战死,甚至有机会全歼秦长安君所部,生擒秦长安君!”
“然,本将又中计矣!”
“本将接连中计不绝不休矣!”
乐乘等人看向司马尚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和后怕。
能在短短数天时间里连续中计这么多次,没能做出哪怕一次正确的判断,这确实是足以毁掉任何一名将领所有信心的遭遇。
但,站在司马尚对面的可是秦长安君啊!
司马尚被秦长安君耍的团团转不假。
可是换成他们之中的任何一名将领,又岂能不被嬴成蟜耍的团团转!
李牧声音沉稳的宽慰:“司马都尉无须自责。”
“彼时尔没得选。”
“司马都尉多次变更将令,几次三番的朝令夕改已令尔部军心动荡、质疑将令。”
“秦长安君又亲自率军冲杀,更令得尔部将士心中惶惶。”
“即便司马都尉命令尔部兵马结阵反攻,尔部兵马也必不会听从,甚至可能当场倒戈!”
“所以司马都尉令全军一路奔逃的命令,并无错处。”
司马尚:
谢谢主帅。
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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