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又来了?”见才不过两日工夫,李凌又来见自己,张禾丰不禁略略皱眉,态度里已经带上了一丝警惕。
李凌依旧是一副恭敬的模样,欠着身子回道:“学生是因为担心儒师你被人所欺,才特来探望。”
“老夫虽然现在无官无职,但此处人等终究还不敢真把我怎样,你不必担心。”老人摆了下手,“你也是有职司在身的,好好办你的差,不要多费没用的心思了。”
“我想儒师这是理解错学生的意思了,我指的您被人所欺并不是皇城司的人,而是……那些利用您的人。”李凌说着,坦然回视着对方更显狐疑的目光,完全是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
“看来你果然是受人所托,来此做说客了。”张禾丰叹息着轻轻摇头,语气里倒没有太多怪责的意思,但态度依然坚决,“但老夫还是那句话,利用与否,只是你们的看法,老夫只是凭自己本心做事。太子乃国之根本,绝不可动!这不是因为老夫曾为太子少傅,而是因为理就是如此!”
看着老人这番大义凌然的表现, 李凌也不觉为之动容,这便是堂堂正正的大儒才有的气度了,实在叫人心折啊。或许正因为有此信念,张禾丰才敢公然带头上疏,纵然被捉拿入京,关在皇城司内,也不见丝毫惶恐。
可他越是如此,李凌就越不能让他就这么被某些人给利用了,当下就道:“儒师真君子也,学生佩服。不过,儒师可有想过,君子可欺以方吗?”
“纵然真有人欺骗了老夫,只要是能让太子安泰,老夫也就无憾了。”
“看来儒师这回是心意已决了?”李凌见他点头后,便笑道,“却不知您能否听我说几句话呢?”
“你说便是了,但别想改变老夫的想法。”张禾丰坦然回道。
李凌点头,这才缓声道:“其实在前日见了儒师,又从你这儿听了一些话后,学生也是感慨良多,儒师确实不愧为我辈楷模,所言所行,皆不为一己之私,而是从天下正道考虑,朝中衮衮诸公,哪怕是太子身边那些人,也没人能比得上您更光风霁月了。”
“这些吹捧的话你就少说吧,老夫是不会因为你奉承两句就改变主意的。”张禾丰摆了下手道。
“这个学生自然知道,所以我回去就想啊,到底是什么支撑您做出如此决绝的决定呢?是理想,是道义,又或者,只是一个忠臣名臣的虚名……”李凌说这句话时,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对方脸上,随着他最后一句出口,果然就看到了老人的眉头轻轻一皱,目光也随之一闪。
心下已有所了然的李凌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道:“是啊,若太子这回真因为儒师的奏疏而得以回京,并在今后安然继位,我想无论儒师这回将面临什么,一份从龙首功是断然少不了,那时您若还健在,说不定就将被大肆封赏,名垂千古,若不在了,子孙后代也必然会被新帝抚慰,就是被超擢提拔为朝中高官也不是太过奇怪。这应该就是儒师在做出这个决定时曾想过的一些东西吧,或许不是让您真正做此选择的关键,但至少也是其中一个因由。”
张禾丰的身子随着他这番有些诛心的话说出,竟是轻轻颤抖了一下,目光更是有些躲闪地朝下瞥去:“你……”
“儒师勿怪,学生终究只是一个俗人,所以看事情总习惯从利益角度出发,若有不到之处,就只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李凌忙找补了一句,这才又道,“当然,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身在朝中,谁不想光宗耀祖,名垂后世呢?只是,儒师有否想过,这事真就能如你所愿吗?”
张禾丰的眉头皱得更深,张了下嘴,却又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心中的疑问已经传达了出来。而李凌也在一看之下说道:“儒师这次所为,确实值得让人敬佩,莫说是我了,就是朝中其他不相干的官员,只要知道内情的,都会夸一句张老大人真国之干城,真太子之股肱!甚至就是陛下,哪怕有些恼火于您的做法,也不会真太怪责于您,所以才只将你软禁于此,并让学生随意来见。
“不过,事实上,也不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或是对您这一作为心生敬佩的。这些人里,自然包括永王殿下身边的一些人,但还有一些人,想法其实也和他们差不多,那就是太子身边的东宫之人!”
话到这儿,张禾丰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出言打断:“你这是何意?”
“儒师是君子,自然不会太明白那些小人的心思。学生或许还算不上什么小人,但终究与这些人打过交道,所以倒真能说点他们的特征来。”李凌却不忙着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小人,不在能力高低,不在职位大小,而只在其心。他们贪婪,善妒,一切只为自身利益,但有人阻了自身之利,便会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来将之铲除。而且,在他们眼中,从来就没有敌友之分,只要是影响到他们利益的,就是他们的敌人,必须铲除。
“我想,儒师总不会认为如今围绕在太子身边的那些人都是君子,而无小人了吧?”
张禾丰再度沉默,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足够让李凌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便又接着道:“其实谁都知道,太子身边诸多东宫官员里,有很多都是想着有朝一日太子登基后,自己得一份从龙之功,然后便可青云直上的。他们平日里自然也会以太子的利益为考量,但更多的,却还是计较一己之得失,尤其是会比较旁人与自己在太子心目中的分量。
“儒师本就名满天下,又曾为太子少傅,想必以往是极得太子尊敬的,哪怕后来因故去官,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依然不是那么容易被动摇的。
“这一点放在太子身上自然再正常不过了,纵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无论哪位新君登基,都是需要老臣从旁协助理政的,老成才能谋国嘛。而以儒师之名,儒师之才,儒师之位,这个位置舍你其谁?
“不过如此一来,恐怕儒师在不知不觉间就阻了某些人的路,早被平日里的同僚朋友视作眼中钉了吧?就如学生之前所言,小人眼中从无什么敌友之分,有的只是利益的考量,所以要想在太子登基后获得更大的信用,自然就得先把您从太子身边驱赶走了。”
张禾丰的呼吸突然就是一紧,一个之前被自己忽略,或者说是刻意视而不见的问题,被李凌重新揭露开来。而在他有些紧张的注视下,李凌也毫不犹豫地道出了那句让他身子剧震的话来:“不错,数年前,那起导致儒师您不得不去官回乡的‘金匣案’,其幕后黑手,并不是永王方面的人,而是来自于太子身边的人。”
“这……这不可能!”张禾丰顿时有些失态地低呼一声,手掌往茶几上一按,竟是差点站起身来。显然,这话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让他怎么都无法接受这便是事实。
李凌此刻强自忍住心中的愧疚,继续说道:“有些事情其实只要深查,便能发现诸多破绽,比如说当日这只古怪的金匣为何会出现在儒师书房,为何里头的内容又会被人所知,并迅速散播开来?您可是当时的礼部尚书,太子少傅,永王方面再手眼通天,也是无法把这些小事都掌握住的。唯一的解释,就在于这是您身边的人所为,是您绝对不会怀疑的人在背后捣鬼。”
“证据呢?你说这些,不过是空口白牙,胡乱猜想罢了……”张禾丰身子还在颤抖,嘴里的话语则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李凌叹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轻轻递了过去:“这事其实做得并不隐秘,只要想查,皇城司只用一日便查得明白了。”
张禾丰略有些颤抖地接过那薄薄的一张纸,好像那纸有千斤重,极其缓慢地送到面前,再打开一字字地看下来。越看,他的脸色就越是发白,这等打击,实在太过沉重,让老人似乎很容易就昏倒过去。
李凌有些关切地看着他,心也跟着揪紧,但到底还是打消了放弃继续的念头,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是在救人,若不用此虎狼之药,是无法让张禾丰改变想法的。
足足过了有顿饭工夫,老人才缓慢地将纸张叠好,放进了自己袖子里:“或许他们确有害我之意,但他们对太子终究是一片忠心。所以你别想用这等手段来离间于我!”
李凌叹了一声:“儒师确是君子,但你却还是小看了这些小人的狠毒,若只是如此,他们如何能够安心呢?哪怕儒师您确实已被罢官,但只要您还安然在徐州,等到太子继位,说不定依旧能被起复,那他们不是白做这一场了吗?所以,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坏您名声,乃至于将您逼上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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