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七日,新年将至,大雪弥漫,金陵城银装素裹。
城西的新亭,这会聚集了千余人,朱衣紫授,冠盖如云,放眼望不到尽头。临沧台在新亭西的长江畔,历来是送行的所在,整个大楚最有权势的人几乎都围拢在小小的台子周围,正前是楚国皇帝安休林,他搓了搓手,又跺了跺脚,全然不顾帝王的威仪,焦急的望着江面,道:“怎么还没到?”
谢希文笑道:“刚接到消息,大将军已过江宁,估计还要小半个时辰。”
徐佑没有跟随大军一起行动,而是带了五千近卫先行返京,沿着涡水入淮,再从合肥经过濡须水入长江,然后顺流而下。
过了江宁,再过三山和白鹭洲,遥遥可望新亭。
“来了!”
安休林突然奔下临沧台,直冲码头而去,这番举动惊呆了身边的所有人,幸好陶绛反应够快,张手一挥,道:“快,快,侍卫都跟上!”
皇帝一动,摆好的卤簿全乱了套,大家匆匆忙忙的追着去,连几个朝堂老臣都风仪尽失,好不容易到了码头,还没喘口气,八艘海龙舟出现在视野里,没有想象中旌旗飞扬、刀枪林立的壮观和威武,只是在头船上挂着一面代表楚军的赤旆旗,其余再无多余的饰物。
许是见到江岸边的动静,徐佑从船舱里走出来,身穿月白袍,腰束黒缯带,足穿革皮靴,临风玉立,不似浊世之人。
“微之!”安休林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徐佑似是愣住,片刻后飞快的走到船头,撩袍下跪,遥遥参拜,表现的无比恭顺和忠诚。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大将军谦逊若此,我等实在汗颜!”
“是啊,前些时日流言满天……”
“彼辈小人之心,岂能度君子之腹?”
“所谓将虎狼师,灭千里国,煌煌军威,彪炳史册,古往今来,唯韩白卫霍可比!”
谢希文和陶绛听在耳中,互相看了眼,陶绛低声道:“王莽!”
“无成帝、哀帝、平帝三代昏聩无能,王莽如何篡汉?就算没了王莽,还有张莽、李莽,汉室倾覆,是君王和臣子共同的罪!今上乃明主,我等只需尽心辅佐,让吏治清明、百姓安居、国家昌盛,就算是王莽在世,也只能做他的官,没他造反的机会!”
谢希文想得很清楚,单看今日安休林对徐佑的态度,就知道进什么谏言皇帝都听不进去。那只能退而求其次,一方面做好宰辅的职责,民心在朝廷,谁造反都不好使;另一方面,牢牢的盯死徐佑,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野心扼杀在萌芽中——这是为他好,也是为社稷好。
“玄晖兄说的是!”陶绛向来唯谢希文马首是瞻,两位宰臣是真正的同心同德,道:“有你我在,不管是王莽还是曹操,都不会有机会!”
海龙舟停靠。
徐佑刚过跳板,踏足陆地,安休林已迎了过来,伸手拦住徐佑欲下跪的身子,和他抱在一起,高兴的拍打着后背。
“微之,你总算回来了!”
安休林或许不是元瑜那种英明神武的盖世雄主,但他御下以仁,对徐佑更是重情重义,感受着拥抱里的真诚,徐佑轻笑道:“是,我回来了!”
安休林又兴奋的拍了三下,和徐佑分开,上下打量,道:“挺好,没瘦,就是黑了点!”
“关中的水好,吃的也好,就是阳光炽烈,晒黑没法子。”
“哈哈,回金陵好好养养,白皙些,才是大楚女郎们都仰慕的幽夜逸光。”
两人闲话家常,还开点男人们都懂的玩笑,安休林没提洛阳的战局,也没提益州的叛乱,他现在只关心徐佑。
人心肉长,徐佑又岂能无动于衷?
和谢希文等见过礼,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才仅仅开了个头,金陵城内有足足数十万人走上街头,分列道路两旁,穿着新衣,提着果篮,挥舞着丝巾和旗帜,准备一睹大将军的风采。
徐佑不愿出这个风头,打算从南门悄然入城,可安休林说服了他,并邀徐佑共乘御辇。徐佑极力推辞,安休林允他骑马走在车旁,说是护卫,可也是臣子难得的荣耀了。
入城后引起的轰动自不必提,女郎们争先恐后,粉帕香罗,掷果盈车,要不是羽林卫拼命维持,恐怕要发生严重的踩踏事件。
当年徐佑求学崔元修,有好事者作诗:“风送秋荷满鼻香,月过疏帘夜正凉。自从一见徐郎后,断尽相思寸寸肠。”
今日又有人作诗:“神骨清眉鼎鼐姿,奕叶承恩显亲时。滔滔江水流波尽,全是金陵女儿思。”
鼎和鼐,古代两种烹饪器具,喻指宰相等执政大臣。这首诗比起上一首更加的直白和推崇,应该是徐佑的铁粉所作。
离开了人山人海的朱雀大道,台城里皇帝大宴群臣,载歌载舞,一直折腾到子夜,不少人喝的酩酊大醉,安休林原想留宿徐佑,被徐佑以路途劳顿为由辞别。
夜宿深宫,哪怕天地无私,传出去也要贻人口实!
回到大将军府,方能见到詹文君,她素衣素面,倚门而立,俏目微微泛红,面露喜悦之色,道:“夫君……”
徐佑轻拥入怀,闻了闻她的发丝,道:“阿娪,留你在京城日夜操持,辛苦了!”
“再辛苦,也比不过夫君上阵厮杀的凶险……”
“谈不上凶险,我是大将军,除非全军大败,否则伤不到我……”
詹文君抬起头,羞涩于外,而媚惑于内,道:“想我吗?”
徐佑身子抱紧了些,对着她晶莹的耳垂吹了口气,轻笑道:“我想没想,莫非你还感觉不到?”
詹文君眸子里几乎要流出水来,轻啐道:“又不是图穷匕见,我怎么感觉……啊……”
徐佑打横里把詹文君抱起来,佯怒道:“身为男儿,岂能受此羞辱,瞧我大杀四方,定要你缴械投降!”
詹文君咬着唇,道:“谁投降,还不一定呢……”
沐浴之后,徐佑换了家居的轻便衣裳,问起当前局势,詹文君道:“益州全部沦陷,反倒很安静,江州抽调了平江军的猛将张俭前去辅佐刺史魏不屈,已重新夺回了三郡二十一县,将叛军压制在广州和江州的交界处。而广州、越州、宁州、正在拉锯战,几乎每天都有新战报送来,目前朝廷稍稍处于上风,但是平定叛乱需要时间……”
“广、越、宁不足为虑,江州安定,湘州有张槐,就能成功堵住天师道北上,就算孙冠兵出益州,也只是西边一路,不能和南边合围,这是好消息。”徐佑道:“对了,张槐那边有进展吗?”
“张槐已摸清了酆都山周围的地况,只是山内究竟如何,怕打草惊蛇,不敢深入,尚未查明究竟。而秘府经过布局,在湘州各郡总共锁定了三个和酆都山有关的人,其中一人是湘州最大的粮商蒋成贤,他负责酆都山的粮食、菜蔬、盐油和衣物的输送,一人是湘州的望族子弟曹览,他负责广结善缘,交通内外,收买官吏,还有一人,是湘州数一数二的青楼主言大娘,她负责打探消息,警戒外围,迎来送往。这三人互不关联,秘府监视至今,从未发现他们有任何往来,但值得注意的是,前豫州刺史庾瀛在位时,和曹览交往甚密,两人日夜出游,朝夕相处,外界甚至有传闻说庾瀛断袖,曹兰分桃,他们是龙阳之交。”
徐佑沉思,道:“你的判断呢?”
“庾瀛主政湘州多年,六天也在这些年里强势崛起,我认为,他脱不了干系,很可能是六天的重要人物。不过,主上新亭继位,庾瀛是最早上呈报祥瑞劝进的,从这个角度说,他又不像是……”
“同一批劝进的还有朱智,然而呢?朱智包藏异心,所以不能因此排除庾瀛的嫌疑。”
徐佑想了想,道:“庾氏呢?有没有牵扯进来?”
单独一个庾瀛,对大局并没有影响,可要是整个庾氏都是六天的后台或者合作伙伴,那事情就严重了。
幸好让张槐去湘州担任刺史,背后的目的,只有徐佑和张槐等少数人知道,若是早先禀告了台省,那么所有的布置都将成为笑话。
詹文君神色凝重,道:“文鱼司派人暗中调查庾氏,结果前后失踪了三人。”
“失踪?”
“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的无声无息!”
“庾氏动的手?”
“不确定,如果是庾氏动手,那六天和庾氏必然有关。”詹文君解释道:“按照秘府的规定,文鱼司调查门阀和贵戚都有很规范的程序,绝不会急功冒进,也就是说没有操作方面的失误,但还是出现了这样的事,由此可知,庾氏很不简单。这个不简单,不是指庾氏的底蕴,作为顶级门阀,底蕴无须质疑,可庾氏不是西凉的冥蝶司,不是北魏的侯官曹,他不应该具备和秘府抗衡的隐藏在黑暗中的力量……”
“所以,只要确定是庾氏动手,那就说明庾氏在幕后支持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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