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将被安放在铁的灵堂
七位王子已在其中聚首
代代祖先欲从地狱深处抬起头
悲叹如此离去的
一族子孙
——诺查丹玛斯?百诗集
在我们大别山区的深山老林里,约莫七八个自然村被规划成一个行政村,每个行政村都有小学建制。行政村一般都有类似集市的热闹地儿,有人搬去盖了房子,这其实已经算是个新村了,却又不是名义上的村庄,至少没有专门的行政编制。
有人在这样的场所开着经销店、粮店、肉店什么的,也有卖早餐的。这样的居住结构在我们这里很普遍,学校一般就坐落于那样的地方,而几十里地之外的乡镇里,才有中学。
正是这种群落结构,让学生们放学回家养成了一种特殊的习惯:常常三两结伴穿越山腹、河谷,幽静的山路成了我们在路上贪玩的天然好屏障。
要单只是贪玩一下,倒还好说,学生们都特别喜欢玩水,夏天游泳冬天溜冰的,什么捉鸟、捕蝉、摸鱼儿,玩冰块、打雪仗、射兔子,就是不着屋。大人们天天在家里念叨,什么水深难测,什么冰有薄处,甚至说野塘边有水鬼、阴兵,想以此来恐吓我们,但并不太管用,我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伙伴们只要一热闹起来,每次都是把大人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水库、河堰里水域结构变化大,浅一脚深一脚的,有的地方水浅泥深,甚至能埋人。虽说山里孩子野性,出事的倒是也有一些,那些淹死过人的河堰成了大家的忌讳地儿,流传着版本不一的鬼话。
老人们都讲有水鬼,倒没有影响到我们去野着,不过我对此反正还是深信不疑的。要不然,怎么都讲得有板有眼的,那么怕人咧。只是几个小伙伴撒野起来,早把大人讲的故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家住在芒荡河湾,放学后,我一般不愿意早早回家写作业,有一多半就是跟小伙伴们去芒荡里捉迷藏,或者在河沟里玩水。或者到屋脊山上去,用葛藤和树枝搭棚子,当行宫住着,玩起称王称孤的游戏,总是把父母跟村里长辈们闹得心神不宁的,但也拿我们没辙。
只有一处再三嘱咐不让去,那就是毛狗洞。
洞里偶尔发出怪声,像牛吼也像人在喊,即使大人们不说,我们也不敢随便进去。
今天放学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我们径直望河边走,果篮伯正在地里除草,远远看到就喊开了:“为先,东海,做么事!瘦货,我不怕你细伢子玩得邪,又想去打浮泅,看我回去投你爸爸不撒,把你们屁股打开花!”
程东海对着田埂处站直了,哈哈憨笑起来:“果篮伯,莫这样坏,我们不打浮泅,是捉鱼吃咧!你胡乱投名告状搞么事,瞎搞!要鱼要虾,夜歇给你送一碗去!”
我也笑着喊道:“果篮伯,我们捉的鱼你又没少吃!再说,不还有你在看着我们的嘛,哪会有那多怪事情!”
果篮伯远远在地里站着,尴尬地笑:“哪个晓得!切记水深的地方不要去玩!”
瘦子应见红已经从石头缝里摸出一条鲫鱼,拿在手里扬了扬:“看到没!这是么事咧?”
果篮伯远远看了,笑答道:“好你个瘦货!个子不大精壮得很,手脚倒是利索!”低下头去赶着锄草,也不再说什么了。
应见红就低声冲我们大伙儿笑:“他不朝应我们,这是在赶工咧,回来洗把身子正好分鱼,就怕我们抓完鱼,一个个先开溜了。”
我脑子里浮现起果篮伯那个神情,嘿嘿笑了一声,会意地说:“晓得咯。”
摸了一会子鱼,程东海的弟弟小海脱了裤子爬上岸,拿灯草扎住裤脚,撅着个光腚在岸上拣鱼装进去,半来个小时,各色鱼儿就把裤管撑满了,有些小鱼小虾看不上眼的,就没要。还是叫爱妮抱了我们的干衣裳,我们几个男娃打起水仗来。
果篮伯锄完了草,一身臭泥巴汗,他惦记他那份鱼,兴许还有些不放心我们,三步并作两步跑来河里擦洗身体。一边拿灯草串了我们十几尾活蹦乱跳的肥鱼攥在手里,还笑着说:“说好的不玩水,不听话是吧?都起来!小心我回去叫你角儿爸爸来,拿黄荆条子抽屁股!”
他说的“你角儿”是我们这的方言,就是“你们”的意思,不过老师提倡我们“文明用语”,年轻人说的就少了。但真不说它吧,却少个味儿,有些老话80后、90后们已经不大会讲了,更别提00后了。
我们被他的狠话吓了一大跳,纷纷从河里弹起来,出水就撒丫子跑。后边果篮伯已经扯开喉咙喊起了大人的名字。
陡坡上,村头很快有了动静。
程东海和应见红的爸爸都拿了黄荆树条冲下来,程东海远远瞧着,脱口骂了一句:“我日,好不要脸,拿了我角儿的鱼还告状!”
我怕我爸也来了,心里犯怵,连忙往屋脊山后面跑,他们几个都跟着我跑,我看见东海杵在原地不知道挪窝,忙招呼了一声:“大个子,还不快跑,想等着捱打是么的!”应见红回过身子倒着跑,夸张地讥讽起程东海来,笑他在关键时刻尽犯怂。
程东海省过神,连忙甩开膀子朝我们这边跑,一面又骂应见红:“瘦货,你笑个吉跋!”
我们光着屁股躲进了村后的屋脊山,爱妮抱着我们的衣服,居然比我们几个男娃还跑得快,大人们在后面骂骂咧咧紧追不舍,看样子肺都快气炸了。
要不是小海听话没跑,送给他爸白打了一顿,我们还不知道跑不跑得脱。
实在没办法,大个子程东海说:“我爸太野蛮了,以为我们是他案板上的猪肉,想剁就剁咧!现在气头上,肯定打死我!这个死杀猪匠!我们去毛狗洞躲一会子吧?”
东海说话就这德性,连亲爸也敢随便骂得。一听他说要进毛狗洞,我哆嗦了一下,大人都说那里面很玄乎。我注意到瘦货跟爱妮也愣了,但是情况紧急,我一时打不定主意。
爱妮催促了一句:“我说为先哥,就你爸那当了八年兵的牛脾气,还不把你生吞了!”我一听慌了神,忙招呼大伙说:“走!妖怪说的是真的。”
妖怪是爱妮的小名,邻居善爷爷给取的,在我们方言里,妖怪跟普通话里的妖精差不多一个意思。主要是她特别会爬树,每次拿第一,我们比不过,偏偏全都服这个气,那叫一个顽劣。
打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毛狗洞里面总传出一些怪声,有时候发出阵阵嚎叫,有时候又像是女人在叹气,有时候吧,轰隆隆的响声像闷雷。老人说这里面住着毛狗精,会吸人血,千万不能招惹。老师告诉我们说,毛狗就是我们课本上说的狐狸。
我们躲进了毛狗洞,大人在外面找来找去,听见他们扯破喉咙的怒吼,我们越是不敢跑出去捱打。想到鞭子抽在屁股和手心的痛楚,就越是往洞里面缩。
等了半天,听外面大人们嘈杂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远,应该是往别处找我们去了。洞里面太黑,我一个人走在前面,贴着石壁慢慢摸索。
忽然手碰到了肉乎乎的一团,我吃了一惊,尖叫起来,吓得将手闪电般往回缩。
爱妮也跟着尖叫起来,那叫得是一个惨。被她一咋呼,加上应见红和程东海的问询声,我胆子反倒大了些,心有余悸地说:“刚才我摸到肉乎乎毛茸茸的一团,不是毛狗精吧?”
爱妮啐了我一口:“我呸,那是我的脸!你吓死我了,还以为遇到了什么古怪东西呢。”
我没好气回了一句:“你不就是妖怪吗,你还怕黑?”
他们几个忍不住笑起来,有人陪着,我也不觉得害怕了,跟着笑出了声,几个人的笑声震得山洞里轰轰回响。
正在穷开心,洞口方向火光扑闪扑闪的,估计有人点了煤油灯追进来,吓得我们摒住了呼吸凝听。
正心里喊着糟糕,那人却问开了:“瘦货,东海,郭为先?瘦货,东海?郭为先?爱妮在吗?”这声音真猥琐,一听就知道是红兵,东海的堂哥。
是他!是他就好办了。我们嘴里赶紧答应着,等他走近些,才发现他手上拿着的并不是什么煤油灯,是上个星期五,学校放假时候我们几个自制的火把。
我们一起用钢丝绕上棉花团,在他老爸手扶拖拉机用的柴油桶里浸过几天,准备晚上扮鬼火玩儿的,做好后还有大概齐腰那么长,,把手的部分弯折成90度角,再扭缠一圈特别拿手。红兵手上还拿着好几根没点火的,吧嗒吧嗒往下滴着柴油。
我又高兴又有点讶异:“这不是用来吓唬妖怪的鬼火嘛!”爱妮翻了我们一眼,冷不丁给了我一个爆栗。
程红兵嘿嘿笑了笑:“五叔几个都找不到你们人,我远远看到你们钻进毛狗洞里头来了,就趁他们没看见,跑来找你们。肚子饿不?我叫妈捏了荷叶饭团,来,一人发一个。”
程东海一边啃着饭团,一边说:“哥,饭团有什么好吃的?回去吃鱼啊!”
程红兵同情地看着他:“还想吃鱼?也不怕被刺噎着你。我看今天晚上你们都不用回去了,一顿打难逃咯。”
听到这个话,我们都沮丧了,反正是回不去了,大不了明天再去跟妈认个错,今晚回去撞老爸枪口是绝对不行的,等他们火气消了,怎么也打得轻些。
我们几个商议了很久也没法统一意见,你吵一句我抢一句的,应见红就提议去洞里头看看。仗着有火把,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大家都说往前再走几步,到洞里面看看。
这洞里也不是没人进来过,大前年的时候,三叔他们约了几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人,背着矿灯拿着劈刀和猎枪,想进去碰运气打点野味,却被里面的怪声给吓出来,连枪和柴刀都落在里面。那猎枪并不是土铳,其实是我爸退伍当民兵连连长的时候,手里国产下发的老把式56冲。56冲全民兵连只有这一把,还给三叔弄没了,我爸那会儿心疼死了,所以我印象还算深刻。
后来三叔被我爸骂了,就一个人跑去找枪,却再没有出来,叔叔伯伯们打着火把去找人,也没找到。据我爸说,都不敢进的太深,里面有东西。
打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进入这洞穴深处,今天我们算是新时代头一遭,开荤了。我们属于老师常说的“新一代的社会主人”,思想新,毕竟自己没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情,是不可能真正去害怕它的。
洞里一股子淡淡的土霉味,跟死鱼的臭味有点像,不过没死鱼那强烈的刺激性,人还能勉强接受。第三根钢丝棉球制作的火把快烧烬的时候,我们也走到了山洞尽头。
程红兵拿火把抡了两圈,呼呼响带劲得很。借着这片刻的强光,我们发现洞里面很开阔,正对着我们的底墙有点怪怪的,颜色有点不对,看起来土比较新。
毛狗洞的洞口不大,两个人猫着腰,并排着勉强进得来,没想到里面很宽敞,只是传说中的狐狸精没见着,也不知道是美女还是怪兽。我正瞅着哪里看不顺眼,应见红忽然叫起来:“你们看!这里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我顺着他站的地方走,凑上去摸了一把墙壁,冷得出奇,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拿手敲了敲,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
“我的个乖乖!这洞壁好像是铁的!”
他们看我很吃惊,都摸了一把,我们摩挲着锈迹斑驳的铁壁,又惊讶又兴奋,好像哥布伦发现了新大陆。
应见红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从地上捡起来一把又厚又钝的劈刀,在铁壁上刮起来,我眼尖,认出那正是前几年三叔丢掉的柴刀,上面“捉鹿”的戳儿还清晰可辨,是我们这的铁匠刘捉鹿的手艺。
见红掂着柴刀问我:“你三叔不是死了吗,柴刀没带走啊?”
我骂了他一句:“什么死了,那是失踪了,你死了才带着柴刀见阎王呢。”应见红人瘦不经哈痒痒,平时笑点就低,听了哈哈笑起来。
柴刀虽然表面生锈了,但是刮掉铁壁上的老石壳子却不在话下,铁壁上黑红色的铁锈一层层被他用力剥落,也不知道锈了多少年的。应见红刮了一会儿,搞了一身臭汗,我们才看出来铁壁上居然还有几行雕字,我逐字逐句念了起来。
“棺木将被安放在铁的灵堂七位王子已在其中聚首代代祖先欲从地狱深处抬起头悲叹如此离去的一族子孙”
等我念完,程红兵说:“这好像是首诗嘛,我们不会是跑到妲己的洞府了吧?”
应见红有些害怕,一个劲点头:“那肯定是的!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
我抓着头发搜肠刮肚,终于想起来电视剧《封神榜》里是有一首什么金诗还是银诗的来着,跟李白写的差不了多少,反正是不懂就对了。
爱妮翻了他一个白眼,歪着脑袋想半天,又说:“既然墙上有首现代诗,那怕么事咧!这肯定是有人来玩过,别人能来,我们为么事不可以?”
我心里在打鼓,没想到毛狗洞里面这么大,更没想到洞壁最深处居然是铁铸的,而且在洞里竟然捡到三叔丢掉的柴刀,铁壁上居然还有首现代诗。诗的内容也怪瘆人,又是灵堂又是地狱又是棺材的,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往四周瞅了一圈,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看,说不定是很多双绿油油蓝汪汪的可怕眼珠子。
我想着想着,胆子就越发变小了,这时候墙壁里有什么东西大吼了一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果然有问题。程红兵忽然“哇”的一声,哭了。
他比我们大几岁,刚才还敢一个人跑进洞来找人,这会儿却吓哭了。有他开了个好头,我们也都吓蒙了,全都“呜啊”哭了起来。
听那声音像是有人在吼叫,可又不太像人,更像是从人喉咙里发出老虎那种咆哮声,跟武打片里练了邪功的高手那样的,很恐怖。我想跑,腿却直发软,迈不开步。
爱妮已经尿了裤子,傻站在那儿,双腿一直打哆嗦。
铁壁里发出刺耳挠心的声音,是从山腹深处传出来的,可感觉特别近,我听着很难受,恨不得抓耳挠肝。尖锐的声音隔着山壁上传出来,就跟用手指甲反复刮铁文具盒一样,发出“刺鸠刺鸠”的噪音,让人从耳朵到心里头受不了,跟成群的蚂蚁爬过似的。
我听得脑袋像是要爆炸,耳朵像是要裂开,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抓破铁壁,从里面钻出来。
“嗷——嗷——”
一阵诡异的破锣嗓怒吼声从山体里传出来,震得耳膜疼,我脚下都感觉到了颤动。
这动静太诡异,我很害怕,巴不得飞到妈妈身边去,就想喊东海他们快跑,张开嘴,却说不了话。
情急之下,只好狠狠咬了自己一口,一下就把手背咬了两排窟窿,渗出血来,连牙缝都淌下血滴,疼得我眼冒金星。
趁着这股子狠劲,我大吼了一句:“里面有鬼,快跑啊!”
大伙儿如梦初醒,连滚带爬,跌跌撞撞朝洞外冲去。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045s 2.326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