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青鸾走到了院落里的那口古井旁,背靠着古井壁就坐在了那里。
临死之际,她倒也没有去回想一下自己的这两辈子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没有做之类的,她只是坐在那里,想静静的晒一会太阳。
她抬头望了望天,秋末初冬的天空高远而微蓝,偶有白云轻轻划过。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啊。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在这个冷宫里安安静静的死去,那应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吧。
但老天似乎就是不想让她安静一般,因着她听到了门口侍卫们恭恭敬敬的声音在叫着:“参见皇后娘娘。”
聂青鸾微微的皱了皱眉,想着,看来就算是死那也避不开聂媛华啊。不过也好,趁着这次机会,正好可以将心里所有的话都畅所欲言。
冷宫的门被打开,身着盛装的聂媛华缓缓的走了进来。
她身上那大红色的正装,满头华丽的珠翠,似乎都将这破败的冷宫照的明亮了不少。
聂青鸾依然维持着随意的背靠着水井壁的姿势坐在那里。见聂媛华走进来了,她也没有起身,只是很是随意的和她挥了下手,笑道:“你说你这一个做皇后的,踏足冷宫,也不怕什么忌讳。”
其实聂媛华进来之后就看到了聂青鸾。
她打量着她,衣裙单薄,面有菜色,头发想来还没有梳,鬓边有些杂乱。看来在她的特意关照下,聂青鸾这些日子过的很是不好。
想到这,聂媛华的面上就浮上了笑容。
“本宫是天生的凤凰命,所到之处什么牛鬼蛇神都要躲避,还怕得什么忌讳?”
聂青鸾无声的嗤笑了一声。
凤凰命什么的,她才不会相信呢。
聂媛华又笑道:“妹妹这些日子过的好不好?”
都到了这会了,聂青鸾往昔见着聂媛华的那些斗志早就是没了。她忽然就很想平心静气的好好的和她说说话。
于是她摇了摇头,据实已告:“很不好。”
聂媛华闻言怔愣了片刻。
在她的印象中,但凡她说什么,聂青鸾绝对是会反击回来的,绝对不会如此刻这般很没斗志的说法。
不过聂媛华很快的就反应了过来,仪态万方的笑着说道:“妹妹今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在这冷宫里待不下去了,所以向本宫示弱,想让本宫放你出去么?”
聂青鸾笑了笑,没说话住冷宫的那个打脸狂魔。
她都一个快要死的人了,还指望什么?
聂媛华一面和聂青鸾说话的时候,一面就在朝着她走去。
当她走到大殿正门口的时候,她眼角余光看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她就微微的侧头过去看了下,妆容精致的脸上立时就有些变了色。
但她很快的便将面上的震惊压了下去,转头问着聂青鸾:“她这是怎么了?”
“死了。”聂青鸾平静的说了一句。
聂媛华有片刻没有说话。
而聂青鸾却接着说了下去:“她是自己撞墙死了的。还有啊,不好意思的很啊,你看你一直都在想着用什么方法来弄死我,生怕弄死我的方法太简单,便宜了我,不过最后我到底还是没能死在你的手上,估计得让你失望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面上甚至一直都带着淡淡的笑容的。仿似她说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只是在谈论着今天的天气好不好的问题。
聂媛华闻言,面上立时就变了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青鸾抬了抬下巴,朝着大殿的方向一扬,而后笑道:“左奶奶死之前已经给我下了毒了,还说这毒是无药可救的,只有等死的份了。你别看我现在还笑着和你说话呢,说不定下一刻就直接咽气了。”
聂媛华此刻面上的震惊之色可是比刚过看到左奶奶壮观的死在大殿里的场面剧烈多了。
而聂青鸾瞧着她面上的震惊之色,笑道:“嘿,你别这样嘛。好歹说你也赶上了,待会能亲眼看到我死在你面前,这也跟你亲手弄死我差不多。”
而后她抬头瞧了一眼天空,伸手挡了挡面前有点刺眼的阳光,身子微微的转了转,不让阳光照到她的眼睛,这才又继续笑道:“都说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得今日我们两个又聚在一起,又是这样好的天气,有些话我还是对你说上一说吧。”
“该怎么说呢,其实我真的蛮同情你的。当年我父母和你娘的事,说到底都是他们的不对,害了你的一生。你弟弟的死,我这个身子也算是担了间接的责任,你恨我和我父母,想报复我和我父母,我都可以理解。而且我觉得如果我是你,可能我做的还会比你更过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虽然我父亲虽然也是你父亲,但这样的渣爹我觉得留着过年也没什么意思,还是不要也罢。只是我觉得我弟弟真的是没做错什么事啊,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当年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就因为父母的错,他就要失去生命,我觉得这事你做的很不地道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聂青鸾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四肢也有些乏力了。
这就是要毒发了么?不过好像没有左奶奶说的那么剧痛无比啊。
不过不管了,待会还是直接跳井算了。
想到这里,聂青鸾就决定长话短说了。
于是她便对着聂媛华的方向笑道:“时间有限,我就长话短说了啊,不过意思你明白就行。这些年我一直和你斗来斗去,你也别记恨我,没办法啊,我不想死啊,你想弄死我,我就只能反抗了沧月断桥[剑三]。不过对于当初因着我这个身子间接的害死了你弟弟的事,我还是要对你说上抱歉的。另外我想说的是,如果可以,放下仇恨,你真的会发现你自己过的很豁达很快乐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聂青鸾发现自己的眼前都已经开始看的不大清楚了。不过传说中的剧痛还是没有到来。
这是个什么鬼?她心里有点疑惑。难道是那名送饭的内监弄错了?其实这毒不是什么低级的毒,而是一种高级的毒,让人都感觉不到痛苦就自行死翘翘了?
要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她其实一点都不想跳井里面做个淹死鬼。
这一刻聂青鸾竟然发现自己还挺高兴的。为着这毒不会让人觉得痛苦。
于是她面上的笑容便更灿烂了一些:“我觉得我时间差不多了,最后再说一句,那个齐徇,这么些年对你痴心不改,为了你什么事都肯做。如果可能这样的人你还是珍惜吧。”
说罢,她的头竟然慢慢的向着肩头软了下去。
聂媛华说不清自己心里现下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如聂青鸾所说,她想过无数种弄死她的法子,深恐让她死的太便宜了。可现下就看着她死在她的面前,而且在临死之前还说了这么一大番听起来是对她好的话,甭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可她也道歉了不是吗?这么多来都没有一个人对她道过谦。大家都对她的行为不理解,觉得她是个疯子,可是聂青鸾竟然说她理解她,而且还说如果那样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她也会和她一样做。
“聂青鸾,你给我起来。谁允许你死在别人的手里了?你只能死在我的手里?”
聂媛华顾不上自己身上繁琐的宫装,几步快跑过去,伸手猛烈的摇晃着聂青鸾的肩膀,吼着,“你就这么死了,难道你就不关心左翎了吗?”
意识快要陷入无底深渊的聂青鸾唇角微微的扯了一扯。
左翎的近况啊。
当左奶奶说出那一番为什么对她下毒的原因的时候,她就知道,左翎现下定然是安然无恙的。
左奶奶既然有本事说服了那个内监给她弄来毒口药,那定然就能在那个内监身上打探到她想知道的消息。如果聂青鸾没有猜错,左翎此刻应该给新任的皇帝添加了不少的烦恼吧?
只要知道他安然无恙那就够了,其他的事情,她都死了,哪里又管得了那么多呢?
一直和模糊的意识作斗争真的是太累了。聂青鸾想着,算了,就这样吧。再见了阿翎,愿你此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如果可以,如你先前所说的一般,大隐隐于市,做一个你自己喜欢的雕刻师,安然平淡的了此一生吧。
聂青鸾终于放任了自己坠入了无底深渊。
而聂媛华依然在那边大声的喊叫着她。
身旁有一个宫女观察了一会,战战兢兢的上前,小声的说着:“娘,娘娘,晋,晋王妃好像已经去了。”
啪的一声脆响,聂媛华转身就抬手直接给了那个宫女一个巴掌。
“去什么去?还不快去给我宣太医来?我绝对不会让她死在别人的手里,她就只能死在我的手里腹黑暖男病爱小懒妻。”
那宫女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但又不敢叫喊出来,反而还只能答应了一身是,转身飞跑着就去叫太医了。
太医很快的就到了,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但有皇后娘娘在旁边,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年纪,依然是半跪在了石井旁长有斑驳暗淡的地衣上,伸手去探查了一番聂青鸾的脉象,然后又伸手去翻看了一下聂青鸾的眼睛。
几经探查之后,他跪在了聂媛华的面前,上半身深深的俯了下去:“娘娘,晋王妃已经去了。”
聂媛华后退了两步,面上的神情似是有些不信:“不可能。这不可能。她这么怕死的一个人,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不行,她都没有死在我的手上,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死了?”
然后她瞪着跪在她面前的老太医,厉声的问着:“你可查看仔细了?若是查看的不对,你可得摸摸你自己脖子上的脑袋。”
老太医的上半身俯的更下去了些:“回娘娘,晋王妃脉象全无,真的是去了。”
聂媛华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头顶的日头悄然的移动着,照着这个冷宫之内或站或跪或倒的人。
很久之后,聂青鸾才挥了挥手,疲惫的说了一句:“找几个人来这里收拾一下吧?”
她身后跟随着的内监就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问了下:“请问娘娘,这两个人的,尸体该如何的处置呢?”
“左翎不正是在围攻京城索要她们俩么?就将左老婆子的头砍了下来,挂到城墙上给他看看,好让他知道,跟朝口廷作对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说到这里,她望了一眼聂青鸾,静默了片刻,而后方才慢慢的说道:“找一副薄棺材来,将她收敛一下,然后就扔到宫外的乱葬岗吧。”
就冲着你临死之前说的那句道歉和那句理解的话,聂青鸾,我就给你一副薄棺材。
内监答应了一声,转身自行去办理了。
而聂媛华也转身欲走。但临走之时她又吩咐了一句,将她们两个人的尸体处理好以后,就将这个冷宫永久的锁起来,任何人不许再进。
身后的宫娥内监齐齐的答应了一声。
随后京城的城墙上,高高的挂起了一只人头。
王顺一见之下,立时便转身奔着中军大帐去了。
“元,元帅啊,”王顺是自小就被选中在陇城王府里伺候的,没少见过左奶奶,也没少得过她的照拂,所以这会猛然见到了左奶奶的人头,他心里大恸,都有些语不成句了,“老太君她,老太君她啊。”
“老太君怎么了?”左翎豁然从几案后站了起来。
“老太君的头,挂在城墙上了啊元帅。”
左翎面上神情剧变,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随即便冲出了大帐。
高高的城墙上,左奶奶的人头被悬挂在了一根竹竿上爱你不过逢场作戏。城墙上的人还唯恐挂的太高,左翎看不清似的,还特地的在旁边长布条上写了几个字,左氏人头。
左翎望着他祖母的人头被挂在竹竿上随风而动,一时只觉得睚眦欲裂。
而城墙上有一名将军还在那大声的喊叫着:“逆贼首领左翎,其祖母枭首挂在此处日晒雨淋,死不瞑目;其妻身死被扔到乱葬岗,彼处野狗孤狼出没,死无全尸。尔等将士都无父母,妻子乎?何必跟着逆贼左翎对抗朝口廷,连累家人?只要你们愿意此时投降,皇上说过,可以对你们既往不咎。”
左翎眼前一刹那闪过的是和聂青鸾的以往种种。她笑着的模样,生气的模样,在月牙泉的时候说想和他做一对平凡的小夫妻,大隐隐于市的模样,以及那时候她开玩笑的时候说过,她若是不幸被聂媛华整死了,那他也要好好的活下去啊,而且要活的够长寿才行,这样可以把她的那份也一起活了。
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只要他在,那他就不会让她有半点危险。可是现下,他食言了。
他还活着,可是他的鸾儿却死了。而且死后还被扔在了乱葬岗,被孤狼野狗所吞咬。
这一刻左翎忽然都觉察不到伤心了。
“将我的弓箭拿来。”他冷声的开口,对着身旁的王顺吩咐着。
王顺见着他肃杀的表情,心中为之一震。但他还是很快的就转身将左翎日常所用的弓箭都拿了来。
而与此之时,左翎抽刀,砍向一旁的大帐。
大帐轰然倒地声中,左翎徒手撕了一大块白布下来。然后他抽刀在自己的手掌中狠狠的划了下去。
猩红的鲜血立时就洒到了那块白布上,但他却感觉不到痛。
以布为纸,以血为墨,左翎用手在白布上重重的写了四个字,血债血偿。
王顺已将弓箭取来,正双手捧着站立在一旁。
左翎伸手将弓箭取过。
第一箭,射向被悬挂在城墙竹竿上祖母的人头。
奶奶,孙儿不孝,累您惨死。他日定当给您复仇。
箭至绳断,在守城兵将的惊呼中,左奶奶的人头掉落到了城下。
一旁的张顺早就是守在了旁边飞快的伸手接住了。
第二箭,带着刚刚他用鲜血写就的誓言,直直的奔着城墙上的圆柱而去。
箭入圆柱数寸,尾羽仍在颤动个不停。
鸾儿,我没能护你周详,他日黄泉路上再向你负荆请罪。可是现下,我要颠覆这王朝,让所有伤害过的人都血债血偿。
有风自京畿附近的大山之处吹来,吹起被钉在城墙圆柱上的那块白布。
四个鲜血书就的大字在风中猎猎而动,见者无不为之心惊。
天下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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