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康十六年六月二十三。
这一天,大日朗照,万里无云,当红彤彤的太阳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所有钦天监的官员都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天,是他们联合推算出来的黄道吉日,如果下了雨,就代表“不吉”,到时候皇太后追究下来,这些钦天监官员统统都要受罚。
好在这天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等礼成之后,钦天监的官员多半都会受赏。
等第一抹太阳照到崇政殿的时候,时间刚刚好是卯时正,也就是一阳初生的时候,礼部尚书谢康命宦官开启宫门,文武百官从东宫把赵寿迎进了崇政殿。
随后就是程式化的三劝三拒,老臣陈静之领头,带着文武百官进崇政殿劝进,赵寿三辞,百官再劝,最后由礼部尚书谢康手捧帝冠帝服,以及那枚大启特有的,纯白色的传国玉玺,交到赵寿手里。
大内官李怀伺候着小皇帝穿上龙袍之后,抬眼看向了谢康。
此时本该由谢康这个“执掌礼仪”的礼部尚书,递上帝冠,也就是十二冕旒的平天冠,然后小皇帝自己给自己戴上,礼仪就算成了。
但是谢康手捧帝冠,驻足不前。
此时,我们的谢大尚书心里正在天人交战。
他本来是一个学究天人的大儒,对于古制自然背的极熟,主持登基大典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昨日半夜,一封来自肃王府的书信,让他心惊胆战,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阖眼。
他瞥眼看向了站在右边宗室第一位的赵显,眼神中露出询问。
赵显恰好抬头,看到了谢康的眼神,他对着谢康重重的点了点头。
谢康深呼吸了一口气,恨恨咬牙。
干了!
由于谢康长时间驻足不前,一群人都把目光看向了他。
谢康深吸了一口气,低眉说道:“天子年幼,本来不该戴冠,虽然事急从权,但是需要有一个长辈与天子受冠才算正礼。”
他这句话说完,底下的一帮文臣已经脸色骤变。
“谢康,你放肆!”
“天子冕旒,岂是旁人碰得?谢康,你胆大包天!”
“我等也读过周礼,怎么没听说过长辈与天子受冠的道理?”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谢康冷眼看向这帮文人,冷声道:“依周制,男子未及成年不得加冠,天子未满十岁,年齿尚幼,若是无人帮扶,被帝冠压了命格,是你们这些人担责,还是本官这个司礼担责?”
按照周礼,男子成年的确该由长辈替他“扶冠”,这个礼仪也有一些扶持之意,一般是由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来行礼,但是这都是平常人家,从未听说过天子登基,还要别人给他“加冕”的!
高坐珠帘后面的萧太后,脸色阴晴不定,她让李怀掀起帘子,起身走到了御阶之前,冷眼看着手捧帝冠的谢康,语气不善:“谢尚书的意思是?”
谢康额头见汗,弯身道:“微臣的意思是,天子年幼,承冠不吉,还请太后娘娘在宗室之中择出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辈,来替天子扶冠。”
“你大胆!”
萧太后怒喝道:“天子冠冕,岂是旁人碰得?”
谢康额头汗水低落下来,心里咒骂了一遍自己那个不靠谱的侄儿之后,勉强开口说道:“微臣的意思是无人扶冠不吉,至于要不要找人扶冠,或者找谁来扶冠,都是太后娘娘您一句话的事情,微臣绝不敢插口半句。”
萧太后冷笑连连:“原来这事哀家还能说了算,哀家还以为,你要让…你那个亲戚来给陛下加冠呢!”
她还是不敢与赵显彻底撕破脸皮。
谢康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再也不敢说话。
站在一群宗室最前列的赵显,三两步走上前,看了看萧太后,又看了看小皇帝,随即缓缓跪倒在地:“太后娘娘,谢尚书也是好心提醒,采纳与否全在太后一人,既然太后娘娘认为不需要有人扶冠,那便让陛下自行加冠吧。”
他这话说得声音平淡,但是在萧太后听来,却犹如惊雷!
果然是赵七授意谢康的,但是他安排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有不臣之心?
太后娘娘额头渗出汗水,她完全摸不清楚赵显到底要做什么。
按理说,即便赵七他有不轨之心,也不该这般嚣张,在如此重要的登基大典上公然表露出来,赵七不蠢,他这般行险,必然有他的意图。
萧太后愣在了原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陈静之见状,踏前一步,拱手低喝道:“太后娘娘,肃王他跟谢尚书如此行径,分明是想替陛下加冠,意图位居天子之上!如此公然亵渎登基大典,亵渎天子,臣请太后娘娘懿旨,派禁军拿此獠下狱!”
陈静之此言一出,跟在他身后的一众文臣纷纷附和:“臣等附议,礼部谢尚书与肃王分明图谋不轨,请太后娘娘懿旨!”
在场近百名文官,同声同气,整齐无比的声音在崇政殿里异常响亮。
正是这齐齐整整的声音,把萧太后吓了一跳。
她抬眼一看,在场所有的文官,包括另一位辅臣杨吉,居然与陈静之异口同声,在这登基大典上这般胁迫自己!
她心里猛然想起了方才赵显那句淡淡的话。
“如果太后娘娘认为不需要有人扶冠,那便让陛下自行加冕吧……”
是啊,这些文臣如此抱团,自己年仅九岁的儿子,又怎么可能不需要有人“扶冠”呢。
萧太后闭上眼睛,总算把这一切给想明白了。
自家这个七郎,不允许自己在中立位置左右平衡了,他在逼迫自己跟新君……站到他那一边去!
所谓的“扶冠”礼,就是赵七跟自己要的投名状。
意思很明显,如果不让他给小皇帝加冠,自己跟小皇帝以后就要独力面对这群如狼似虎的文臣了。
她睁开了眼睛,看向了面对文臣口诛笔伐,仍旧脸色淡然的赵显。
短短几天时间,七郎他究竟怎么了,这种赌博的行为,他也干的出来?
就在萧太后犹豫不决的时候,右相李宴清再次奏道:“太后娘娘,陛下,肃王他明显有了不臣之心,古往今来谁敢替天子加冠?!此獠猖狂已极,请太后娘娘下旨,唤禁军入城!”
听到诸多文臣对赵显发难,太后娘娘一时之间慌了神,居然不知所措了。
其实这位年仅三多十岁的太后娘娘本来就没有什么主意,这段时间她所作所为,多半都是赵睿生前安排好的,此时赵显逼她突然做出选择,萧太后瞬间慌了神。
赵显从地上起身,转脸看向了这帮文臣,声音冷漠:“诸公,方才谢尚书可有只言片语提及本王?我赵宗显只略长陛下一辈,其余赵家长辈何止千万,诸公红口白牙,张口便污蔑本王,以为本王手下的宗卫府,是善堂不成?”
上次赵显在朝堂上吃了亏,狠狠告发了不少陈静之一系的文官,虽然没能要了这些人的性命,但是大多都被罢官削职,因此他这话一出,这些文官都有些畏惧,不敢再出声了。
陈静之与李宴清对视了一眼,知道这个机会已经奈何不得赵显,于是纷纷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赵显不屑一笑,转头对着萧太后说道:“太后娘娘,礼仪略有争议而已,既然现在争议已除,登基大典当继续开始。”
萧太后仍旧有些发愣。
原本跪在地上的谢康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起身拱手道:“太后娘娘,没什么问题的话,还请陛下加帝冠,微臣要宣读即位诏书了……”
萧太后仍旧犹豫不决,她嗫嚅了一会,最终还是下不了决心,于是失神的说道:“那让陛下加冠吧……”
赵寿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在谢康的指引下戴上了帝冠,只是十二冕旒的帝冠太重,他年纪尚小,于是帽子稍稍歪了一点,旁边的谢康提醒了几遍,仍旧不是特别端正,谢康见他颇为狼狈,于是只好跳过了这个环节,开始宣读即位诏书。
他从礼部官员手里,接过了隆武皇帝的一道诏书,面朝百官,大声宣读。
“诏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日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惟我皇侄大行皇帝,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兹欲兴适致治,必当革故鼎新。事皆率由乎旧章,亦以敬承夫先志。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新治。其以明年为隆武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后,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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