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场》/春溪笛晓
第一八一章
回华中的路途挺遥远,袁宁一路上把下学期的计划都做了出来,尤其是对假期的安排。虽然才刚和章修严分开,袁宁却已经开始想念留在怀庆的章修严,恨不得自己马上毕业,章修严去哪他跟去哪。反正他不管到哪都有事情可做。
袁宁到家时,气氛有些古怪。章修文和章秀灵都在,今年夏天依然是他们去章家老宅那边陪章老爷子,现在应该是刚回来不久。
袁宁提着大包小包地新鲜山货,拎到厨房的大冰箱里和沈姨一块放好。趁着搬运东西的当口,袁宁悄悄问沈姨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章先生的脸色那么难看。
沈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上袁宁巴巴等着自己回答的眼睛,沈姨才开了口:“是你姐和你三哥的事。”
袁宁愣住了。姐姐和三哥?袁宁猛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多东西。从小到大都是他和大哥亲近,而姐姐则总和三哥形影不离!原来三哥和姐姐也和他们一样吗?
袁宁没继续追问,而是默不作声地帮着沈姨准备晚餐。晚饭时分,所有人齐整整地坐到饭桌边,气氛依然沉滞得令袁宁难过。父亲能接受他和大哥的事,难道不能接受姐姐和三哥在一起?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袁宁心里有些愧疚。他好像是仗着父亲疼他们才会大胆地和大哥一起回来坦白!
一顿饭所有人都吃得潦潦草草。
章先生等袁宁和章修文吃完了,才放下碗筷,把沈姨端上来的汤喝完,抬眼看向袁宁和章修文:“你们两个到我书房来一下。”
袁宁悄悄看了章修文一眼,乖乖跟着章先生上了楼。
章先生的书房还是那么沉肃,透着一种令人压抑的气息,和章先生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章先生没说话,章修文和袁宁对视一眼,也不敢开口。
章先生点名:“袁宁。”
袁宁马上喊:“父亲!”
章先生说:“去年秋天你和你大哥回来对我们说了什么?”
袁宁吃了一惊。虽然他们已经向章先生坦白,但章先生和薛女士都默契地为他们保守秘密,并没有让章修文他们知道。袁宁不知道章先生这么做是什么原因,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和大哥回家对父亲、妈妈说我们想在一起。”
章修文既震惊又错愕。
自从窥见袁宁和章修严一块看电影,章修文隐隐猜出章修严与袁宁之间的古怪。后来他注意观察过袁宁和章修严相处的情形,基本确定章修严和袁宁有了超乎寻常兄弟的感情。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袁宁和章修严居然在去年秋天已经向章先生坦白。
章修文张了张嘴巴,感觉喉咙里的苦涩让他的喉管不断收紧,叫他一句话都挤不出来。最后章修文低下了头:“我错了。”
章先生看着章修文。这双儿女的事,妻子其实早看出了一点端倪,本来去年秋天他也打算要找章修文聊聊,结果那段时间正巧接连出了几件麻烦事,而章修严和袁宁又在事了之后向他们坦白,倒是把章修文和章秀灵两个人的事搁下了。
章修严和袁宁坦白后,章修严改变了主动找章修文谈话的主意,等着他们两个人什么时候鼓起勇气向他们说出一切——不管是表决心也好,寻求支持也罢,只要他们开口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会帮他们把一切都兜着。
但章修文和章秀灵什么都没说。
而这次暑假回去老宅那边时,他们大胆地跑去外面约会,被章家其他人给看见了,闹到了章老爷子面前。章老爷子气得生了病,直接把章秀灵和章修文赶了回来。
不用章先生说什么,章修文也知道这是最糟糕的情况。要是他们提前和家里通过气,也不至于被别人揭到章老爷子面前。相比章先生和薛女士,章老爷子绝对是个顽固派,这种事对章老爷子而言无异于“家丑”。
章修文除了一句“我错了”之外不知该说什么。他和章秀灵确实没勇气和章先生坦白,从小到大章先生最看重的是章修严,最疼的则是袁宁,他和章秀灵怕章先生也怕章修严,这几乎是小时候留下的小小阴影。即使知道章先生和章修严都是为自己好,他们还是下意识地想逃避。
章先生见能言善辩的章修文一句话都挤不出来,看向开了一条缝的书房门:“你们进来。”
薛女士按着章秀灵的双肩往里走,柔声对章先生说:“怀兴,都这样了,你别板着一张脸了,让他们好好地在一起吧。”
章秀灵还是不太敢对上章先生的眼睛。
章先生敲了敲桌子,对薛女士说:“你纵着他们好了,看把他们纵成了什么样。”接着章先生转向章修文和章秀灵,把他们从头到脚批了一遍。
袁宁站在一边听着,觉得章先生这些话未必没有顺便敲打自己的意味在,顿时认认真真支起耳朵听章先生说话,一声都没敢吱。
三个孩子乖乖听训,章先生再能痛批也有批完的时候。大半个小时后他停了下来,严肃地询问章修文和章秀灵在一起的决心有多大。
章修文和章秀灵自然大表决心。
章先生单独把章修文留下来。当天下午章先生带章修文出去一趟,把章修文这个从章家剔除出去,让章修文从母姓,改姓邵,把法律上的收养关系解除。接着章先生领着章修文去了老宅一趟,亲自和章老爷子把话说开,对外也正式宣布两个孩子将要订婚的事。
章老爷子本来病了,被章先生这一手气得病情加重。章先生却仍然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意思:“时代已经变了,恋结婚早不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说是修文和秀灵,算是袁宁和修严我都不会反对。”
章先生说的是大实话,章老爷子没注意到后半截,只猛咳两声,说道:“你这样让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章家?”
章先生说:“章家是章家,我们家是我们家。”他直视章老爷子沉沉的眼睛,“我说过,只要章兴鸿在一天,您不用把我当华中章家的人。我不会让儿孙不认您,但我与章家没有半点关系。”这样的立场章先生早鲜明地摆了出来。
章老爷子说:“算你大哥——”
章先生说:“我没有大哥。”他飞快打断章老爷子的话,“您觉得已经失去了妈和姐,您这一支人没一个少一个,所以不能再让您这一支人丁凋零——那您好好护着他吧,我的家事不牢您操心。”
章老爷子可以忘记章兴鸿害死母亲和姐姐的事,他不能忘记——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么疼他们的母亲、那么出色的姐姐,因为章兴鸿的贪生怕死和贪图名利变成了两具冰凉的尸体。
章修文在一边当自己不存在。即使章老爷子表现得再怎么关心自己,在那边的人把自己和章秀灵的事偷报过来之后却还是指着他鼻子骂他白眼狼、说章家白养了他这没良心的家伙。
他知道章老爷子早算好了,这几年给他们安排几门门当户对的联姻,然后把章家大伯压一压,稍稍解开章先生心里的疙瘩,让章先生继承章家,保住他们这一支在华中章家的地位。
可章先生从一开始没依靠过家里,反倒是章家大伯在暗处给章先生扯了许多次后腿。章老爷子凭什么觉得章先生会回来支撑他们这一支?
为了那迟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处理”?
章先生帮气急攻心的章老爷子把医生叫来,没有多留,转身径自往外走。
章修文想也不想跟着转过身,大步追上章先生。
外面阳光正好,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章先生这一天里说的话几乎敌得过过去一整年,他把藏在心里的事情都倒了出来,只觉最后一点犹豫和闷意都没有了。不管哪一个孩子都是他们宝贝着长大的,若不是在这边受了委屈,回到家怎么可能一声都不敢吭。
有些事既然还是放不下,那不放了吧。
这一天的华中省会弥漫着一种奇异又紧张的气氛,像有一个本来布满裂纹的瓶子经不住那最后轻轻地一敲,喀啦一声彻底碎裂,碎片落了一地。
章修严是在事情落定后才了解到家里发生的一切。不仅章修文和章秀灵的事正式定了下来,华中章家还经历了一次大洗牌。
经过一场突然掀起的风波,原本快要摆脱章先生压制的章家大伯这一次彻底被打落谷底,一大批人锒铛入狱,章先生一点面子都没给自己这一支留,扶了一批旁支的人才接手华中章家祖业和部分职位。
于是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一件事:章老爷子是章老爷子,章先生是章先生,两边终于彻底分开了。
袁宁本没怎么亲近过章老爷子,也没想过要依靠华中章家,从头到尾他基本只注意到一句话:“大哥,三哥说当时父亲对祖父说‘算是袁宁和修严我都不会反对’。大哥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我们在一起的事?”
章修严听着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带着几分期待的声音,蓦然把“不太可能”四个字收了回去,认真地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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